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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1 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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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府摆了一场浩大的酒席。
朝堂上但凡权贵,都来了个七七八八,温祁还特意请来了醉仙楼的大厨,做了满席的北国菜。
只是婚礼不比酒席铺张,两位新人都不算有真正意义上的血肉亲人,简单对着南北拜了高堂,就算是结了连理。
太子是在两人拜完了堂之后出现的,都说这温予知成完亲就要辞官的行为惹恼了太子殿下,可又说太子依然独宠这位新贵,众臣一时也摸不准太子的脾气,是希望他们都来还是都别来。
如今太子出现了,众人也就放心了,这新贵就是新贵,太子还是看重他的,说不准过两年年轻气盛消下去一些,还是会回来继续为官,不算巴结错人。
新郎酒过三巡,酒量再好走路也开始打颤了,晃晃悠悠举着杯子走到太子跟前。
“殿下,臣敬您。”
他杯沿下沉,在太子的杯壁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太子本有话想说,瞧见他这番模样又将话咽了回去,叹了口气,摇着头举起了酒杯,饮尽。
温祁一身新郎红衣,裙摆一掀,跪倒在太子的脚下,最后一次君臣之仪,从此君为君,臣不为臣。
“是当真去意已决?”太子即便知道结果,却依然不死心的再挽留一句。
温祁依然是那段话:“卑职不堪,看得清这浊世肮脏,却算不清人性纯良,实不敢当算无遗策之名,引咎辞去,望殿下莫怪才是。”
一拜是拜别昔日的同窗之谊,君臣相扶。
温祁走后,为太子斟酒的内官翘着兰花指,在这位南昭未来的君王耳边说道:“殿下真就这么轻易饶了这小子?”
太子又饮了口酒:“不然呢,他以死相逼,本宫总不能叫本宫的五座城白换了。”
“呦。”内官调笑道,“殿下真不是为了那锦囊里的妙语?”
“多话。”
太子训斥着,可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出卖了他。
为未来的君王献上最后一道铲除异己的妙计,替新皇登基碾碎最后一层屏障——二皇子手下兵将的命。
温予知最后要为太子做的事情也完全做完了。
他摸了摸左胸那道新添的箭伤,抬起右脚向后院走去。
那里有他辜负了一生的姑娘,他曾彷徨,质疑,不敢靠近也不敢回应的梦中佳人。
如果可以,那也是他最想共渡一生的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坚定了这个痴迷的梦。
但他害怕伤到她,所以他努力躲得远远的,可她却仿若阳光一般闯入他的生活,叫他避无可避。
伤痛之后,他多希望这位善良的姑娘能恨他,能更快的忘记他,把他从她过往的斑斓中彻彻底底的抹去,再去寻找真正属于她的幸福,可一切都是那么的始料未及。
温予知想。
他不会再有这么爱一个人的机会,甘入其牢。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明白了那句“爱江山更爱美人”背后的释然与开怀。
正如他推开那扇属于新房院子的门时忽感豁然开朗,心旷心怡矣。
有一丝兴奋叫嚣着从发丝涌向指尖再灌进双腿,令他口不能言,腿不能抬,生生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他梦寐以求了半辈子的东西——朝堂的风雨成为他背后的风景,眼前的明亮是未来他要敞开胸怀去迎接的光明。
门户大开,他颤颤巍巍的往前走,像是不相信这样的好事能砸到他头上,所以一直如履薄冰。
直到耀射着刺眼白光的东西照在他脸上,他才眯起半醉的眼去辨认,那是兵刃的银面。
他刚被恍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见他的新娘一身新嫁衣立于高阶之上。
这是她第三次穿上这身嫁衣,却全然不同前两次的心境。
没有大姑娘上花轿的欣喜若狂,也没有拉着所有人陪葬的疯念狂想,这一次是平平坦坦,是静谧如水的。
心境已变,隔着红纱看到的人没有变,但透过人看见的背景却变了。
上一回她也看见了,满目的大红色,仿佛面前是那夜的血流成河。
安和郡君生平以来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死人。
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
她那时多么渴望能被上苍饶恕啊,可没人饶恕她,所以从地狱幽冥爬回来的她也再学不会怜悯任何拽着她的衣摆祈求宽容的人。
一如此刻,当围阻在她身旁的众多婢女开始高呼她们的救星“温大人”时。
容裳才从遍地的噩梦里回过神来,因为她知道,温予知来了。
她抬了抬手里被捂得温热的冰凉,脖子才紧紧贴上了兵刃的冷,激得她指尖都在发白,温予知这才看清了她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短剑。
北唐的陪嫁单子上他见过,是容江给太子妃的陪嫁礼——不少人还骂过容江大不敬。
可他大概想不到,他扔给太子妃要她在关键时刻自尽的利刃,如今架在了他亲妹妹的脖子上,也是“他”的软肋上。
于是温祁僵住了步子。
反而是容裳大大方方的扔了红纱,走下台阶,足足六级,她最后选择站在最后一级台基上,高出温予知二寸站立。
刀刃离她的脖颈太近了,威胁在场所有人一个都不敢动。
可温予知只是痴迷的看着她,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她作为新嫁娘,去掉了凤冠上遮面的流苏后,真正的模样,就像被恶言诅咒,但最后终于还是完成了某种仪式。
美人身姿卓越,立于高阶,一身红衣如雪,及腰长发如瀑,无一饰物,然妆容艳慕,风吹发梢动,衣摆似枫林。
若那直指性命的利刃不是对准着她自己,必然是好一副战戈佳人图。
“裳儿,将剑刃放下。”
温予知说,听起来好像不痛不痒。
容裳便也不痛不痒的摇了摇头。
“你见过地狱吗?”容裳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她也不求去得到温予知的答案,只接着自己的往下说。
“我见过的,那一夜,容家满门沾满了血,我差一点就死了,可是爹爹护着我,哥哥护着我,连嫂嫂也护着我,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可最后又狼心狗肺的把吉儿推进险境里去了。”
那是温予知不曾听过的故事,埋藏在北唐最肮脏的夜,被上位者处心积虑的隐藏起来。
“容氏一门几代忠烈,却生了我这么个不肖子孙,蠢笨如猪,要毁了祖宗用血垒成的功业,我爹爹,一生英明,本该,要么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含笑老去,要么,战死沙场轰烈一生,最后却是缠绵病榻,死于阴谋……”
温予知突然打断她:“逝者已逝。”
精致的脸上突然就多了一层泪痕,像是才反应过来,原来逝者已逝,于是她呆愣了半晌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几度张口,才终于发出声音来:“温祁,你是不是一直拿我当傻子的,就一直觉得我会没有底线的爱你敬你,只要你施舍,我就活该忘了所有的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和你重新开始。是,我的确熟读女戒女德,知道什么叫以夫为纲,出嫁从夫,可我人生的前十三年也曾从过父,而我父亲只教会我一件事,那就是人活和死都要有尊严,这和逝不逝者没有丝毫的关系。”
容月瑶的声音尚显得平静,反衬得温祁的不平静像疯狗一样。
“好!”温予知突然大喊,抬高的嗓门刺得他胸膛一震,他立刻激烈的咳嗽起来,“是我的错,可你也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已经纵你,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太子,还为你自毁声名,马上就要辞官离去,容家女心意已明,忠贞可鉴,我亲手破了这错综复杂的一局,为什么我们还是走不到最后,你总要告诉告诉我,是我的命还是别的什么代价,你才肯再看看我。”
他近乎卑微的恳求着,似乎是能将心都挖出来的深切。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眼眶中落下,掉在那泛着银光的剑刃上,溅起四处的水花。
可那个被恳求的人却冷心的插上最后一把刀。
“温予知,装什么呀,难道不是你在赌吗,赌我会不会这么做,因为你知道我可能会,但你只是防着我,还是继续赌我会不会心软。”
他被质问到哑口无言。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就像黑暗中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缕阳光,沙漠中终于找到了湖泊。
他仰望过,也害怕过,生怕走近了发现是梦境一场所以选择了逃避,只是仿若饮鸩止渴,明知握住了就会不舍得放开,但依旧渴望着能触摸的更多一些,把他彻底的从过去的人生里解救出来。
容月瑶对于那个艰难生长在街头的小乞丐,就是光,是水,是可望而不可攀的高峰,是要偷偷藏起来不舍得那么快吃掉的白面馒头。
那份感情,锦衣玉食的容月瑶怎么会懂,他不是不能放下,而是渴求着那一点点甜,是被人围着一拳拳打下来也不舍得松开沾了尘灰的馒头换一场活命。
早已不是喜欢了,几乎成了一种执念和本能,本能的抓住救命的稻草,从深渊泥淖中探出头来。
其实那也是爱啊,是他复杂的人生里,最简单最真诚的感情。简单到他不敢相信,不敢靠近,他也曾以为自己不配,早已失去了常人的情感,也曾庆幸过她离开了自己这片污秽肮脏,变得开心幸福。
只是这些,他从来没敢在容月瑶面前表达过,他只敢展露自己无穷无尽的算计和欺骗的那面,似乎这样才能为容裳对他的伤害寻一个可以接受的借口。
容裳笑了,笑得明媚如初见:“你只跟我说着重新而活,可你有问过我真的想要吗,就好像,其实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但凡你留心一句,你就会知道我从小从不爱吃的就是甜甜腻腻的桃儿酥。”
恍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温祁受到了剧烈的打击,他突然蹲下身来,捂着耳朵不愿再听这么荒谬的事情,人生头一次,他选择了最直白的逃避。
可容裳却置若罔闻,她像个疼痛的爱好者,一字一句割在对方和自己的心坎上。
“你不过在弥补罢了,弥补你的胸怀和理想害了你仅存的一点良心,所以你不安,不敢。”
“可错的又岂是你,容裳是天狼孤星,所有爱我亲近我的人都不得一个好结局,而今容裳无用之身,还可以死告诉吉儿,比是非更重要的是人内心的敬仰,容家人可以没有尊严的活却不能丢掉这一身傲骨而死。”
“希望你没了我依然能继续拥有你的锦绣前程,希望南北终有一日归元合一,还百姓真正的幸福与安定,若你在我死后还能残存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就把我的尸骨送到北边去吧,让我离家近一点,滋养一方土地也好。”
似是看见了自己的尸骨生根发芽,容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连眼底那最后的生机也绝了。
温祁突然慌张的很,这才意识到容裳是真的,声音被吓得颤抖不止,道:“我们不成亲了,我送你回北唐去,我放你自由,我只求你了,放下剑,放下它,我求你。”
“温予知,下辈子可千万要忘了我啊。”
“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脖颈的温热猛的碰上冷冰冰的剑锋,传来一阵刺痛。
她好像看见了血,好多的血,应该就像战场上那样,或者是书上描写的尸山血海,她从来没见过那些,但想象里却一直有个画面,配上今天所见的红色,应该足够详实了吧。
□□砸在地上,她好像还能感觉到疼,似乎还能听得见声音,是温祁在叫她,然后把她从地上抱进了怀里,死死按住了伤口。
可他哪有什么力气,再说,早就晚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渐渐连呼吸都做不到了。
她只是一粒尘埃罢了,在宿命与摆布中来回飘荡,只有死亡,才能入土为安。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还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屋檐上面,飞过了一群梭形排列的大雁。
它们在往北飞吗?是什么在指引它们。
风吹骨铃慰亡魂,不知道平南将军府的祠堂里挂的那只能不能为她指引回家的路。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那年的上元节,少女少男青涩如诗,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沉醉而认真。
浮世万千,吾爱有卿,盼得有卿,即为朝朝暮暮。
但有来生的话,她一定不要再答应他。
既然缘浅何必情深,时光静好,愿来生鲜衣怒马,再不为凡事纷纷所扰,心中缠缠腻腻所忧。
如此,则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