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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黄粱一梦二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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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个就是她期盼已久的真相啊。
是她从少不更事时就开始的爱情毁了她爱的人的一生,是她在日记上面写下的非他不可推他进深渊令他家破人亡,是她最温暖最浪漫的梦想背后是他全部的血和泪,她是那个罪魁祸首,是他最大的仇人。
她将要以什么面目去面对他呢。
她将要如何道歉如何忏悔呢?
即便她以死谢罪,又能对他有什么补偿呢?
她要说什么呢?要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你的父亲去世了,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被迫放弃了梦想的职业来接手这个烂摊子,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你的母亲受尽苦楚也撒手人寰,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要离开你最爱的人开始一段屈辱的婚姻,你全部的痛,全部的苦,你经历的全部绝望与死亡,都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
这三个字兰时从今以后再也讲不出口了。
哪有这样杀人夺命的爱啊。
她要去找江黎,要道歉,要忏悔,要签下离婚协议书,放他走,还给他婚姻,还要去江父江母的墓碑前忏悔赎罪,要远远的离开这里,从此不给他填一丝烦忧,她就远远的离开,生下这个孩子,然后把他养育成人,一生终了。
猛地一阵铃声,她吓了一跳,手机掉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脑子木木的还没看清是谁的来电,手就按下了接听键。
“兰时,你现在马上过来把离婚协议书签了吧。拖下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别以为你可以跟我打官司判我是过错方。”江黎的声音冷冷的传来。
“江黎,我……”兰时想道歉,可她的对不起还没出口就被江黎打断。
“别说了,马上来签字。就算你有什么真相我也不在意了,我早跟你说了娶你是被迫的,我没有爱过你,也永远不会爱你,你放过我吧。”江黎一字一句,清晰又坚定。
方才兰时一颗心全都从心口上那个大口子上滚了出去,不然她现在一定痛彻心扉,只是明知自己本来也配不上江黎的爱字,眼泪却还是不听话的流出来。
她顾不上擦眼泪,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抖:“好,我放过你。”电话断在烈风里。
这几个字出口,一阵窒息的感觉捆上她的喉咙,四肢百骸说不清是痛还是麻,找不到一点支撑的力量,小腿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
地面冰冷如身至地狱,小腹却涌起一股不舍离散的温暖。
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都留不住了。
挂了电话才不过片刻,江黎心中突然一阵说不清的怅惘,就像有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离他而去一般。
他心里烦躁,想着肯定是因为离婚纠缠了这么久,又抓起手机拨给兰时,电话一阵忙音,江黎心中更是焦躁,摔了手机低声咒骂。
卢远舟正好进来,江黎这段时间总是这样情绪很糟,他知道来龙去脉,也知无可奈何,所以也不劝他,只在他对面坐下。
“俞薇薇来了,在外面坐着说怕你工作打扰你,没什么事你们就先回去了,公司我盯着。”卢远舟道。
“这边还有点事情,我处理完了就走。”江黎揉了揉太阳穴。
“你也不要觉得自责,当年与你们作对的公司也已经被我们搞垮了,安家南边的产业也狠狠的吐了血,他们都付出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了。兰家你不愿出手,此刻你已经买下兰因,没必要赶尽杀绝。伯父伯母在天之灵会觉得安慰的。当年你也被蒙在鼓里,你已经做得和好了。”卢远舟宽慰道。
江黎点点头:“离婚协议书签完,我们就算恩断义绝两不相欠了。我也终于可以解脱。”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要不要让俞薇薇进来?”卢远舟问道。
“好,你让她来吧。这合同我再看看就行了。”江黎答。
卢远舟刚出门,俞薇薇就开门进来了。她还是一件纯白色的高领毛衣,下身一条琥珀色针织长裙,显得人更加苗条修长。
“小黎。”俞薇薇温柔喊着,“我来陪你加班了,你工作辛不辛苦?”
“还好。”江黎眉头舒展开一点,薇薇这么多年还是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就像当年她走在学校小径上的样子,飘逸又轻柔。少年时的记忆浮上心头,江黎觉得轻松一点,拉过俞薇薇坐在身边。
“那就好。你好好工作吧,我就坐在旁边看会儿书。”她说着从包里翻出一本《边城》来。
江黎猛然想起有阵子兰时也一直在看这本书,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非要他唱一首歌给她听,还说什么让他去窗外唱去更好。他觉得不耐烦,被烦的没办法了才随便敷衍地唱了一两句《月亮代表我的心》,兰时也不在意他敷衍,听了两句就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小黎。你想什么呢?”俞薇薇喊他。
江黎回神,被自己刚刚想起来的事情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想什么,就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
俞薇薇神色一黯,但很快又展开笑颜:“那我考考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在哪里吃第一顿饭的?”
江黎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是我们学校里离足球场旁边的餐厅对不对?”
“对了!你也还记得呀!”俞薇薇高兴道。
江黎笑笑,彼时他们还都是少年意气的学生,他们因为学生工作上面需要一起合作一段时间,去食堂吃饭也是因为两个人都很忙,只好用吃饭的时间见面谈一谈。
“我当然记得了,那天也不知道是谁,为了人员安排的事情一边吃饭一边跟我吵架,把筷子摔了还不忘优雅的擦擦嘴端了自己的盘子去洗。”江黎笑道。
不打不相识,当年固执又高傲的他们就这样被不肯服输的彼此深深吸引,从此一双人同出同入,惹得同学盛赞一对神仙眷侣。
那真是一段好时光。像是梦一般的好时光。
兰时晕晕乎乎置身梦中。
她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那时候刚上大学,她可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好不容易考上的C大。她学的专业非常小众,没什么就业前景冷门的不行,这才相对好考一点,不像江黎学的临床医学,是全国最好的专业,分数也高的惊人。
高中的时候江黎就是兰时的学长,只是正好兰时入学,江黎毕业。高中时候的故事都只在兰时自己心里面和学长学姐的讲述里面。江黎从来不是个内敛的人,他骄傲张扬,很少收敛,所以传奇故事也不少,有人说他连续一个学期的月考都考了年级第一,有人说他代表学校的篮球比赛里场场中锋,一整个学年都没让自己的队伍输过一场,有人说他私下里还是个电竞选手,最喜欢打JUNGLER,万军丛中来去自如,甚至还开了直播间每周末中午开一小时直播,传言里对于他的直播倒是格外神秘,兰时不知道是真是假,每周末各大直播平台蹲守,也没听出来那个主播的声音像是江黎。不过本来也不算熟悉,也许真的有谁是她也听不出来。
总之在这样的传奇故事里,她一步一步艰难而又充满希望地前行着来到江黎的世界里,就像此时此刻这样,坐在一众新生里面,仰头看着那个站在台上,从容而优雅地致辞人。
今天是兰时的开学典礼,江黎却已经大四了。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正在欢迎新生,兰时在人群中努力的挺直脊背希望看清他的表情。可是她坐的太远了,台上的人小小的,只能看见他长身鹤立的样子。
无奈只好把目光投向一侧的大屏幕,屏幕上的人有几分失真,但她依然能看见他淡淡的笑,夏末的闷热化在他微弯的嘴角里,少女的梦想又一次自她心口绽开,映在他黑亮亮的眼睛里,泛出一条璀璨的星河。
“相信你们早已对大学的生活充满向往,也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期待,希望这样的期待与向往会持续在你们今后生活的每一天里。希望这四年的时光,回首时仍觉得精彩纷呈。银鞍白马,切莫虚度春风。”他的声音很好听,像他的人一样从容又温和,兰时默默地听着,就惦记着到底是她听过的哪个主播呢?
致辞结束,江黎鞠躬,向着台下温柔一笑,兰时在大屏幕上看得清清楚楚,埋下头偷偷笑起来,他还是那样的好看,就像初中时候操场上梧桐树上的梧桐果落在身上的感觉,头顶是白云和蓝天,脚底下一片碧色与柔软。
冗长的各种致辞之后,开学典礼终于结束了。兰时借故与舍友分开,转来转去的想着要去找找江黎。
她在礼堂外面饶了三圈,人都散净了也不见江黎出来。她不死心地又探头往里面看了看,正好见到江黎跟着一众老师们走出来。
她下意识的赶紧躲开路退到一边,装作路过一样远远跟在后面。
江黎人高高的又很挺拔,站在那些大多中年的教授之中更显得格外英姿勃发,距离有点远,兰时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但似乎格外投机。江黎讲话的时候总是嘴角带着笑的,闭口不言的时候也微微侧着头,看起来认真又谦逊。
兰时悄悄尾随了一路心满意足。
江黎把老师们送到了办公楼就没再往前走,转身折返回来。
兰时瞬间变得格外紧张,心里纠结着是要上去打个招呼还是要装作没有看见。打招呼未免显得自己太刻意了,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万一被他发现是跟踪过来的就太不好了。
于是兰时加快了脚步调整了方向,想假装自己要去食堂。
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听见这个人喊她的名字了。
兰时的脊背都僵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循声望去。
自然是江黎了。
他脸上仍挂着春风和煦的笑,走到她跟前:“你也来C大读书了吗?”
兰时点点头,勉强重起自己的语言系统:“嗯。学长好!”
“学妹读什么专业呀?”江黎问道。
兰时报上自己的专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AI机器,一问一答,不会思考,只凭本能。
“嗯,那挺好的,我们学校这个专业不错。”江黎仍笑着,
“嗯嗯。”兰时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学长,你刚才致辞讲的真好。”
江黎摇头笑:“每年致辞都是这些东西,还好我讲的比较靠前,晚讲的下面一定没人听了。”
兰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江黎也不在意,接着说:“我待会还有课要赶回医学院那边去了,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的话可以找我帮忙。”
“嗯嗯!”兰时又点头,“知道了学长,你先忙吧。”
“认识回去的路吗?”江黎问。
“认识认识,走过几次了。”兰时赶快回答。
江黎笑笑,挥挥手便转身往校车站方向走去了。
兰时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融进夏日漫天的碧色里,心里被一种秘密的快乐填的满满的。
这是她美好的大学生活呀,终于可以和那个人有一点点关联的大学生活啊。
大学时的兰时称心如意地停下了脚步。
可梦里的她勇敢地做了曾经不敢做的事情,她追赶上去,甚至大胆地从背后牵住江黎的手。
江黎回过头来,兰时看见他满脸的泪水甚至鲜血。她猛地一惊,目光涣散开来,场景一片血色。她好像又看见了江黎跪在病床前,看见江黎紧握着病床上老人的手,听见江黎狼狈的哭着求道:“爸,您别急,您等一等我,很快就好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您要坚持住啊,您不要离开我啊。”
病床上老人的眼睛无神地睁着,她猛然间想起了那天突然晕倒地父亲,父亲也是这样直挺挺地倒下,双眼狠狠的瞪着。
兰时觉得好怕,她看见江黎的背影,颤抖着,蜷缩着,她心口觉得好痛,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江黎。
她怯怯地上前两步,拍了拍江黎的肩膀。
江黎猛地回头,双目赤红地瞪着她,嘴里恶狠狠地:“我已经家破人亡,你还要什么?”
兰时被吓得噔噔蹬倒退几步,后背猛地撞向柜子,她觉得脊柱一阵疼,眼前又是一片黑。她在黑暗中哭喊,在黑暗中道歉忏悔,在黑暗中找她失去的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可不过一片虚无。
突然间有一抹光亮在角落中闪现,继而白光越来越盛,指引着兰时往前走,在黑暗的尽头,有一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是母亲啊。
兰时重重扑进母亲的怀里。
她久远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已经有些斑驳褪色,她忘了母亲手臂的柔软,忘了母亲会怀抱的温热,可此时可此,她又重新在母亲怀里,旧时的记忆被统统唤醒,曾经有过的依赖和脆弱穿过了这漫长的岁月又都出现在了眼前。
“妈妈,怎么办呐?我做了太过分的事情,怎么办呐?我把我最爱的人害成那个样子,我也没有照顾好我的孩子,爸爸也为了我十分内疚,妈妈,怎么办呐?所有我爱的人都在因为我受苦,妈妈我怎么办呐?”
她感到母亲温暖的手掌抚在她背上,她觉得心里好痛,喉咙好痛,其他的就是漫天彻地的浓重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