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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明与暗 ...

  •   三人了结了整箱啤酒以后各自散去,醉酒的江黎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进了家门便直接倒进卧室里和衣而眠。许是衬衫的影子硬挺硌着脖子,明明迷醉却睡不安稳。
      他努力地回想着第一次见到兰时的样子,那是个温顺安静的女孩,自己缩在宴会的角落里很不起眼。那天他在会场中穿梭,受父亲的交代要照拂与会的每一个人,兰时看起来并不太自在又格外孤单,他走过去问候。
      他并不记得兰时那天如何装扮,只记得她森巴的舞步跳脱活泼,热情四溢,脸上的笑容也干净真诚,不会隐藏。但大多数的小女孩都是这样的,单纯可爱,并无特别。
      后来又在大学校园里浓而又浓的绿荫里遇见她。她似乎没什么变化,更没有成熟长大,仍旧是一幅对于周遭一切皆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懦的样子,当时他似乎觉得这样的小女孩很适合在烈阳下撑一把小洋伞,躲在阴影里笑得灿烂生动。虽然他依稀记得毕业的时候二人一路同行,兰时似乎并没有打伞的习惯,不过也同样稀松平常,没什么值得留心的。大约他离开的那天晚上,兰时塞给他一张卡片,那上面好像写了一句什么话,他有些模糊的印象,但此刻却充满了迷茫。
      再后来,兰时就成了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好像仍旧和最初相识时一般无二,天真幼稚,从未长大。成婚以后仍是如此,善良体贴,温柔可爱,懂事安静,也依赖旁人,多愁善感。总结起来,缺乏变化,毫无新意,没有特点。
      再直白一点,完全不是江黎喜欢的类型。毕竟珠玉在前,他曾有俞薇薇相伴,那是个任谁看了都赞不绝口的女孩,优异的成绩,出色的工作能力,明艳动人的相貌,出众的气质,得体的礼仪,时刻从容不迫的自信,因为强大而带来的独立,永远在人群里有光有热,精彩非常。遑论一身长裙背着大提琴款款行于长桥时的文艺与风致和她盛装在舞台上优雅拉琴时的骄傲与锋芒。
      与俞薇薇比起来,兰时太过寡淡了。不能欣赏,不会相爱也无妨,毕竟一场婚姻,得到的东西不是只可以有爱情。再说兰时的确是个贤惠温良的好妻子,行事作为也挑不出毛病,江黎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她几乎安静的听不到呼吸,却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干净平整的西装。对于江黎来说,已经比预期收获更多了,他没什么可不满的。不过也还是那句话,没什么可偏爱的。
      彼时江黎心中混沌,不知有了爱以后,人与人是不可以拿来比较的。
      但有时候兰时也有小孩子脾气,有什么很期待的事情就想让这件事情赶快实现。休息日两个人在家,她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了自制珍珠的做法,就一定想要赶快采购来材料动手做起来。
      江黎平时并不愿在这些事情上花费时间,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就觉得买来就好了,从筹备到动手再到最后享受周期太长,要用的心力太多,他体会不到个中乐趣。
      兰时当然也不会勉强,自己充满期待地跑出去采购。
      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吧,江黎听见她在大声喊:“阿黎阿黎!我忘记带钥匙了!”
      江黎一边回答着一边起身来至门前,伸手拉开门,看见兰时兴高采烈的小脸,和她两手提着的两个超级大购物袋。还未及伸手去接,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响了,亮起来的屏幕上面闪过两个字“薇薇”。
      那时他与俞薇薇分手时日尚未久到他可以平静处之,毕竟戛然而止的东西最让人留恋,硬生生割舍的情感最令人心潮澎湃。
      他下意识地不想被兰时发现,也不想挂掉俞薇薇的电话,所以他转了目光举步走开,来至窗边。
      他接起电话:“薇薇。”
      “江黎。”俞薇薇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我。”他答,“最近过得还好吗?”
      “都挺好的。”俞薇薇说,“你呢?“
      “我也不错。“江黎答。大概最后离散的情人,只能如此不咸不淡的寒暄吧。
      俞薇薇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陌生,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过了:“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我有个师姐要在国内开演奏会,还带着这边的大乐团呢,我记得你挺喜欢的,你想去看吗?我这里有师姐给的票。”
      “那太好了,是什么时候的?”江黎问。
      “要下个月呢,我把票寄给你,等到了上面有具体的地点和日期。”俞薇薇顿了顿,随后问道,“要几张?”
      江黎下意识地瞥向兰时,不知道这问题是否有更多的意思,他迟疑且逃避:“如果方便的话,给我三张吧,我的特助和合伙人可能也会想去看。”
      “那我要不要给你四张?”俞薇薇追问。
      江黎避无可避,不再心存余念,语气也变得客套且生疏:“师姐盛名,会一票难求吧。我就不那么贪心了,给我两张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好。我这两天就寄给你。祝一切顺利。”
      “多谢了。也替我谢谢师姐。祝你一切都好,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话不必客气。”他讲一些没用的话,却舍不得放下手机。
      电话那头收了线。
      他给俞薇薇发了地址过去,俞薇薇回给他两个字“收到”。如此陌生和客气,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结局,就是他应得的结果,他不该觉得不甘,更不应该有什么留恋。
      俞薇薇发来的收到被她很快撤回,江黎看见她又打过来一行字:“刚才忘了说,未售之前出的票也要走个售票的程序,需要本人签字留个底,你帮我发一张签名的图片过来吧。”
      江黎看见,起身去外衣口袋里拿他常用的钢笔。却发现钢笔没水了,他一时找不到墨水,便去厨房问兰时。她正在收拾她买回来的东西,见他拿着钢笔来问墨水,略想一想就指挥着他去书柜的下层抽屉里看一看,他顺利找到,又灌水签字,折腾了一会儿,拍照发给俞薇薇。
      “抱歉,钢笔没水了,耽搁了一会儿。”他发过去。
      “收到。”这次俞薇薇没有再撤回了。
      “多谢。”江黎点击发送。
      俞薇薇想问他还是很喜欢用哪只钢笔吗,俞薇薇也想问他找到墨水了没有,俞薇薇甚至想问是谁帮你找到的。但她没有。长久的,甚至永恒的沉默,才是这个对话框应该有的样子。
      江黎也许是有点心虚,去厨房帮兰时整理:“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不是说想做珍珠。”兰时回答,声音平平的:“是啊,家里也没有牛奶了,我就顺便买了一些做珍珠奶茶嘛,而且也没有绿茶茶包,我也买了一些还可以做奶绿。然后我想也可以做一些烧仙草,又买了红薯,南瓜,芋头,紫薯来做芋圆。还有仙草粉,椰果,红豆,吉利丁,白凉粉。还有你不是说上次的冬瓜茶还不错,我就又买了红糖和冬瓜。还有……哎哎,这个不用放冷冻的,这个牛肉要冻起来,哎呀,算了我自己来吧,你不是有事忙嘛。”兰时拦住他把鲜奶油放进冷冻的手。
      江黎很少下厨房,听她絮絮叨叨一大堆,根本不知道都是什么,只手上不停帮她整理,还迷迷糊糊出了错,只好作罢,倚在门口看着她。
      他解释:“刚才有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说有演奏会的门票,我给她留地址寄给我,要墨水也是要收票签字,你想去看吗?”
      兰时似乎对于演奏会并不十分热衷,但她爽快答应:“好啊。”
      “哦对啦,你的钢笔,好像已经用很久了,总看你放在外衣口袋里。”兰时说。
      “是,还是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一个同学送给我的,当时毕业留念觉得礼物很好,后来出国觉得要远走他乡,就带在身边了,这笔格外好用,现在也随手用着方便。”江黎回答。
      兰时一边收拾一边点头:“挺好的。”又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江黎想她肯定是要问那个同学是男是女,自觉补充:“男同学。”
      兰时笑起来,语气轻快:“我又没问。”

      珍珠好像非常难做。
      江黎第一次去倒水的时候,她正在往面碗里面煮好了红糖的沸水,小心翼翼地一边倒一边快速搅拌着。
      江黎第二次去倒水的时候,她正在往面碗里面煮好了黑糖的沸水,小心翼翼地一边倒一边快速搅拌着。
      江黎第二次去倒水的时候,她正在往面碗里面混着草莓汁的沸水,小心翼翼地一边倒一边快速搅拌着。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还没弄好吗?”
      “这个好难,我每一次都弄出非牛顿流体来,需要很快很快的倒水才行,不然水的温度下来了就不行了!等我下次再做的时候买一个电热的小锅来,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她头也不抬。
      “要帮忙吗?”江黎问道。
      “不用!”她答得爽快,“我这次弄得很成功,你看成絮状了,我只需要把他们团成面团就可以了。”
      江黎点头鼓励。给她搬了个凳子来。
      天不觉黑了,江黎跑到厨房去看兰时怎么样了。她终于弄好了面团,只是这个面团好像比一开始的大了两圈儿。
      “要准备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江黎问。
      “你又不会做什么,我现在又在忙着做珍珠,我们点外卖吧!”兰时回答。
      江黎对这些没有要求,但他不喜欢花时间挑选:“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寿司,你去我的手机上面,看我之前点过的那家,我们两个人吃就点那个豪华双人套餐,我一直很想吃那个但我自己吃的时候又吃不了。”兰时吩咐。
      江黎领命而去。
      外卖到了的时候兰时已经和好了面,开始搓小圆球了。
      江黎喊她吃饭。
      她坐在厨房里岿然不动:“我想弄好了再去吃饭,你先吃吧!”
      “先吃吧。”江黎劝她。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把面弄得软硬适中了,要是再放一会儿又会变干,我掌握不好该加多少水。我弄完了就去吃。”兰时拒绝,她很快又补充:“每种口味给我留一个啊。”
      江黎看她的进度,碗里已经放了一小碗裹好木薯粉的珍珠了,可能因为她后面又加水有加面的循环弄了太多面,所以现在还剩下小一半。可她手上一点也没仓促,每个小团子还是小心翼翼地,大小一定要一致,形状也一定要圆满,裹得木薯粉还不能太薄,认认真真。
      江黎的肚子饿得不行。
      他看见兰时额头上细碎的零星汗水,看见她鼻头上蹭的木薯粉,甚至还有她和面的时候不小蹭到手腕上还未调和均匀所以颜色格外深的一些面。这是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执拗而倔强,认真又坚持,那种层层挫折却仍充满希望,已经很累却还是一丝不苟的样子,有一些闪闪发亮。
      这时他好像把心里的不甘忘掉,把满腔的遗憾丢弃。也挺好的。
      他不再强求,也做不到伸手帮忙,又回到客厅里看电视:“那我等你做完一起吃好了。”
      也许对江黎来说,这就是爱情开始的地方。

      兰时心里仍然觉得过不去。
      哪怕她知道也许永远她也无法将江黎遗忘,但就是这种对美好时光,温存岁月的铭记,使破碎与弃绝更加难以抹平。
      她受不了江黎问也不问就给她扣上了滔天的罪孽。
      她受不了再面对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受不了江黎曾经不顾情面的报复,丢失的不仅只有兰因,还有曾经在那段时光里给过她唯一的希望和温暖的生命啊。
      她最最受不了的,是三年婚姻,他竟然无时无刻不想着另外一个人,甚至在她毫无防备展露她的深深爱意的时候,他仍照单全收,甚至吝啬一点提醒,告诉她不要沉溺幻想。

      过往点滴,已成过往,却无法过去。
      兰时想起那一天,她看到自制珍珠奶茶的小视频,奶茶的清甜从屏幕里钻出来,催促着她赶快动手。可以自己做奶茶太好了,不像外面卖的那么甜,可以更多是茶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可以加很多很多很多的珍珠!心动不如行动!
      她问江黎要不要一起去超市,虽然她知道江黎对这些事情全然无动于衷,但她每次都问一下,她喜欢和江黎一起享受这些生活碎片,但也从来不强求。
      于是她自己在大超市里推着车转来转去,本来只是要买木薯粉和黑糖,可转一转就满满一购物车了。平凡的生活对于她而言生动又丰富,值得为之付出的东西千千万万。比如为了椰奶烧仙草要买椰浆,椰奶,椰果,西米,紫薯,红薯,芋头,木薯粉,红豆,白糖……费时费力,很可能不比外边的好吃,但她实实在在乐在其中。
      要不是知道自己拿不了,兰时就要把半个超市搬回家了。她提着满满两袋各类食材站在家门口,蹭蹭裤子口袋发现空空荡荡,这才知道自己没带钥匙。
      她站在门口大喊江黎的名字。
      她听见江黎答应,而后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门打开,江黎笑着站在面前。
      兰时正要开口向他炫耀采购收获,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亮了一下他便很快翻手将屏幕朝下。
      兰时并未多想,她手里的袋子好重,提了一路觉得好累,她希望江黎可以像所有夫妻那样自然地伸手接过。
      可江黎再也没看她一眼,去到了离她最远的窗边,接起了电话。
      不知是她过于敏感还是事实如此,她只觉得江黎对着她时眼神从未有过的躲闪,接起电话的背影有些惆怅与沉重,仿佛是,饱含着情感。她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所以并没有过多纠缠,钻进厨房收拾。一路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手上被勒出几条红痕,她轻轻揉一揉,红痕很快就散了。她想都是自己想得太多,一点点失望和疑惑,会马上过去。
      可江黎再过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奇怪,江黎平时是最洒脱又乐观的,可倚在门口向她解释刚才的事情的时候却仿若尚未从一场悲剧的深情中抽身而出一般,眉宇间惨淡而怅惘,解释的话也让人觉得欲盖弥彰。帮忙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手里乱放,被她拦住。
      兰时不想让自己如此多想,她问起那只钢笔。
      那支钢笔让她有很多虚伪的安全感和宿命感。
      其实那支笔是她送给江黎的。当时也还在上中学,虽然父亲从不在金钱上过多的限制,但一些数额较大的款项还是需要父亲知情,可她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偷偷交付的心。所以一分一厘攒了很久的钱,只为了送给江黎一个毕业礼物。
      可她和江黎的关系,未免太萍水相逢,虽然自己念念不忘,可对于江黎而言不过匆匆过客,在毕业这样的时刻送这样贵重的礼物有些奇怪,很容易暴露自己不愿示人的小心思。可她真的好想好想为江黎送上一份祝贺和祝福啊,那就是她送出去的第一份礼物。
      她拜托舒颜拜托安和也拜托安和也的同学拜托安和也同学的学弟,也就是江黎的一个关系熟悉却并不太过亲近的同学。山路十八弯地九曲回肠与江黎的同学串通好,用邮寄的方式送出一份不具名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只对舒颜讲了清楚,舒颜满口保证一定保密,所以连安和也都不知道那份潜藏着秘密心意的礼物,究竟是出自谁手。
      江黎更无从知晓,他带在身边的许多年的这份礼物,竟然是他未来的妻子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兰时从前觉得蒙他在鼓里,也是一种秘密的甜蜜。而且也正是因为他不知道,却仍带在身边许多年,更让兰时觉得有种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感觉,似乎这段缘分并非她刻意强求,而是本该如此,这让她有种被命运赋予的认同与安全。
      她一直没有说,或者说她一直没有直说。江黎从未察觉。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察觉,才会这样带在身边吧。若是他一早知道,恐怕不是弃如敝履,就是果断归还吧。从前觉得不是自己强求,如今想来,这不正是自己,刻舟求剑,缘木求鱼。
      回头想一想,仔细看一看,这一路走来,每一步,她都走得好孤单。
      而自己责怪江黎放任自己付出深情,却不想想,明明是自己迷醉于亲手编织的美梦,每一个时刻他表现出的冷淡与疏离都在这梦里融化。
      原来,幻天幻地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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