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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前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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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黎想到很多过去的事情。
他刚刚撑起公司的时候,兰恒来找他谈。老人家那时还精神正好,气度非凡,与他言谈时友善而平和,让江黎平白生出些信任来。
“我与江岩也是相识多年了,如今这样我也是不愿见到的。很抱歉现在才施以援手。”兰恒真诚道。
“那实在是太感谢伯父了!以后有用得着小辈的地方您一定开口。”江黎感激道。
“我仍有一事相求。”兰恒诚恳道。
“伯父您说。”
“不知你父亲是否先前跟你提过,我只有一个独女兰时,早晚有一天我护不住她,我想把她托付给你。今次我愿施援手,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女儿。为了她想要的幸福,我搭上整个兰家也无妨。”
江黎也曾听父亲提起过,只是原本他不愿用婚姻交换,况且还有俞薇薇,可此时已经山穷水尽。
他心中犹豫,一时没有开口。
兰恒也知他顾虑,并未相逼,继续道:“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也不是用你父亲的遗愿强逼你娶我的女儿,只是我的资本和事业,我家小时无心商场,但我仍想留给她,就一定要给她的终身安排妥当。“
那几天江黎日日夜夜天人交战,若不负父亲,就要辜负俞薇薇,若与俞薇薇终成眷属,百年之后,又该怎么面对父亲呢。可用婚姻交换这事江黎从来不耻,他与母亲商量,母亲当时仍在病房,手指枯槁,仍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我的儿子,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幸福。“
江黎良心难安,只觉一生奋力挣扎,却从没为了父母做些什么。最后终于拨通了俞薇薇的电话。
在江黎应下兰恒的时候,兰恒只讲了两句:“我的女儿颇有些不谙世事,我不强求你给她爱情,只求你尽力保存她的安宁。今日我助你东山再起,百年之后家业也都是你们的,只希望你给她一个家。”
老人家的语气太过诚恳,天下父母之心俱是真而又重,江黎郑重地应下了。
果然如安家兄弟所说,是江黎自己忘恩负义,背信弃义。
成婚以后,江黎的的确确信守承诺,在努力地做一个丈夫。夜阑人静,他也会翻出那两个小红本翻来覆去看,那里面盖着钢印的照片上两个人微微倚靠着的浅浅笑容不断提醒着他,肩上担起了一个家的责任。
兰时果然是不谙世事,平日里也没什么正经事做,在家里认真努力地享受生活。江黎多少有点不能理解,毕竟精明能干,独立勇敢的俞薇薇在前,总显得兰时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过作为爱人而言,也许并不太讨江黎欢心,但作为妻子兰时并没什么可挑剔的,家庭生活温馨而平淡。刚成婚那阵子,兰时总是一大早起来做早饭,连着两个星期江黎没吃过重样的,虽然偶尔弄糊,偶尔还生,但吐司,牛奶,鸡蛋饼,燕麦片日日换着花样,江黎只看见一片真心。
他渐渐知道了兰时不谙世事的另一方面,她全然不懂隐藏或博弈,只会以心换心。那时候母亲尚在世,吃罢晚饭兰时陪着她在小区里散步,闲闲散散慢慢地走,兰时挽着婆婆,言笑晏晏。
“妈,你再多给我讲一些阿黎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
“他啊,他小时候可是最调皮的,瞒着我们放了学跑出去骑车。那时候他才二年级,跟着一群大孩子骑很高的山地车,估计是从车上滚了下来,跑回家的时候满脸的血,把我吓得呀。”
“啊?那得多疼啊!”兰时心疼道。
“小男孩子小皮猴似的,我看他啊,都未必知道自己摔成那样,回家来照了镜子看见满脸的血才知道哭。”江母笑道。
“后来缝针什么的肯定受了不少苦吧?“
“那可不是,缝了六七针呢,当时还有一个小女孩来看他,估计是同桌之类的吧,在那小女孩面前表现得可坚强了,强撑着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
“他还挺有偶像包袱的。”兰时想想那个咬牙坚持的小男孩就觉得好笑。
“可不是,小时候可受小女孩欢迎了。”江母也跟着笑道。
“他长大了也很受小女孩欢迎,我们学校里好多小女孩都可喜欢他了呢!”兰时补充。
“我倒不求着他多么受人爱戴,我就想他平平安安长大。”
“我妈妈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她说随便我以后做什么,就希望我过的平安快乐。”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江母疼爱道,“小时,妈也希望你们两个平安顺遂,白头偕老。”
“妈。”兰时撒娇,有妈妈在身边是件如此美好的事啊,“我现在就觉得很幸福了,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母亲的日子,现在也有妈妈疼爱着我了。”
两人并肩走着,江黎远远看见并不上前打扰,只看见二人相携的背影缓缓而行,也许是那时他第一次觉得,也许这一生就这样过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母亲过世之前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日日陷在病房里连阳光也少见,兰时衣不解带陪着。
江黎结束了国际长途以后迟迟赶来病房,母亲的情况他已经与国外的专家恳谈过了,可也都回天乏术,只能这样勉强维持下去。他心里希望俱灭,步伐也沉重而缓慢,到了门口却不敢推门,努力调整出一副笑脸来。
他听见屋里面母亲虚弱的声音:“好啦,小时,待会儿再削苹果吧。陪我说会儿话。”
“好,妈。”兰时温顺答应。
“你也劝劝小黎,别再四处求医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没有结果的事情还不如让他多来看看我呢。”
“妈,您别这么说。哪怕就有一线可能,我们也一定要努力争取!您也千万不许灰心,阿黎他一向很有办法的,他一路学医也有各个领域内优秀的朋友,一定有办法的。”兰时坚定劝道。
“其实妈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所求了,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你们的生活也稳定又宁静,妈妈很放心了。”
“妈,我小时候我妈过世的时候她也这样说,她告诉我爸爸一定会照顾好我,她一点也不担心,可是我知道,她还是好担心我,好希望可以一路看着我长大,平安。您想一想,我们现在还年轻,以后有了小孩还要妈妈帮忙带呢。”
“是是是,还有我的小孙子呢。”江母扯起一个虚弱的笑容:“小时啊,小黎是个任性的孩子,很多事情他认准了就自有一套道理,谁也拦不了他。从前他为了学医,从来没有对他爸爸有任何的屈服,若不是突然有这意外,他一定永远也不会接手江家,妈妈知道他心里遗憾又苦闷,妈妈请你以后多体谅他一些,往日的伤痛和责任一同加诸于他,一定给他造成了很大伤害,小时请你多包容他一点吧,他总归是个温暖的孩子,一定会负担他应该负担的责任的。”
兰时跟着点头:“妈,你得好好监督着我啊,我有时候也不懂事,得您看顾着我。”
“好,妈妈尽量坚持,看着你们两个好好的。”
江黎推门进去。
母亲看见他很是欢喜,他坐在身边,握起母亲的手。
兰时放下削好的苹果起身去置办晚饭,母亲拉着他的手只讲了一句:“别的妈妈并不担心,只是小时是个好姑娘,待你披心相付,你要照顾好她。”
江黎记得自己满口答应。
从前他以为自己得知真相,被蒙骗的愤怒和错爱的仇恨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几乎没有多问一句,就相信兰时是背后最大的始作俑者,忘了那个女孩看见他时舒展的远山眉,忘了那个女孩自始至终真诚的声音,忘了那个女孩滚进他怀里落在他颈窝里的眼泪。
果然混蛋。
他闭了闭眼睛,满心的情潮翻涌着,自责,愧疚,懊悔,悲伤,思念,甚至还有一些因为终于不必被仇恨牵绊可以放心承认自己感情的轻松与庆幸。他不想再多思考了,他知道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念念不忘,如今该把误会统统解除,求得她的原谅。
他抓起外套跨出门去,一路驱车,往芒果赶。
他进门的时候格外匆忙,生怕自己多想一刻就将好容易鼓起的勇气熄灭,直奔兰时而去。兰时在店里随意巡视,看见江黎也是一惊,店里人多,她努力摆出客气的笑容来接待。
江黎不是来买东西的,他急道:“小时,我有事跟你说!”
兰时下意识地后撤:“我不关心了。”
“不,之前的事情都是我误会了,小时,你听我讲,要一会儿就好。”江黎拉住她的手腕。
兰时不想在店里拉扯,只得跟他出门,就近坐进他车里。
江黎急急得剖白,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当时是我误会岳父了,江家的事情不怪你们,我之前看到的线索太片面了,今天安家兄弟过来了,他们说出了事情。我知道了,以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小时,你原谅我好不好,都是我混账,兰因我也好好的还给你们,岳父那里我也会道歉。小时,都是我的错。”
兰时打断他:“别叫岳父了。”
江黎愕然,他从他急切地剖白中回过神来,看见兰时欲落的泪水。
江黎慌得去擦她的眼泪:“我想之前的误会都是我混账,你别哭啊,都是我混帐,我愿意补偿你们。我们还回到从前好吗?小时你别哭啊。”
“看到我,你这里不觉得疼吗?”兰时虚指他的胸口。
“为什么我觉得那么疼?是因为你没有用过心吗?”她眼睛里滚着泪,却不肯让泪流下。
往日深埋心底的悲伤与疼痛重新席卷而来,烧的她五脏六腑俱灼痛难当,积年旧爱岂是可以云淡风轻说忘就忘的,可越是忘不了,心里越觉得痛。
“江黎啊。”她终于哭起来,“我真的觉得难过,你说那原来是多美好的事情,从前你总是站在太阳底下明朗的笑,你是那样温润畅意的翩翩少年,可事到如今,你重而又重的眉头,你冰冷又疼痛的眼睛。再看看我啊,我原来真的无忧无虑的,我只情真意切的喜欢着你,但我很少受着爱而不得的苦,我只愿你好。后来你居然会把我搂在怀里面,你搂着我在我耳边讲,你不会离开我,那是多好的时候啊,我当真觉得上天待我何其厚,可眼前呢,我痛得再爱不了任何人,从那个小小的生命离开我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江黎猛地瞪大了眼睛,小小的生命,是他们的孩子吗?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听见兰时讲:“兰因的名字起得真的不好,兰因絮果,兰因絮果,故事开始的时候总是美好的,可到了结局必得鲜血淋漓,相看两厌。终于终于孽缘散尽了,我们不要纠缠了好不好?”
江黎一句话也讲不出,是他太冲动了,想着之前误会重重,解清了误会能让彼此好受一点,至少能让自己心里见不得人的爱好受一点,况且他总觉得兰时痴心,十几年不曾变过的,今时今日也该一如往昔。今天他们扫开阴霾云雾,便能荡起一派月明风清,可眼前她掩面而泣的样子让他知道,于兰时而言,江黎非但多余,而且疼痛。
江黎递了纸巾过去:“对不起,今天我太唐突了。你别哭了,我这就走。”
兰时擦泪,缓了缓抬头道:“也好。当年你回国后那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车里,那是我一个人的感情变成两个人的感情的开始。今天我们也在你车里,见最后一面,算是彻底了结。我们刚分开的时候,我总想着希望你记住,我曾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她嘴角的笑疼痛而讽刺,江黎看着肺腑皆涩,只听见她讲:“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希望我们从此两两相忘,永不回头。”
她不等江黎回答,拉开车门转身离去。
江黎只觉泪气上涌,心痛难当。兰时讲的很对,她曾经是个多么快乐的女孩。
江黎记得在他们感情最好的那一年里,兰时几乎每天都是蹦蹦跳跳的,他从公司回来,只打开门就有小姑娘冲过来,活蹦乱跳地把一整天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他听。他记得那蓬勃的笑脸,记得那沸腾着的青春,记得那燃烧着热情。是自己亲手毁了这份珍贵的快乐与情谊,他凭什么还纠缠不休,徒增伤痛。
兰时逃也而去,跑出去许久才觉得心绪平静下来,眼前长街落满桂花,零零落落一片月白,似乎枝头暗香犹存,馥郁的甘甜将她整个包裹,泪水终于止息,脚步也跟着缓了,踢踢踏踏踩在柔软的落花上面,心也不再冷硬。
兰时话讲的潇洒,可她知道自己落荒而逃。疼痛是真的,怎么忘也忘不掉。她也知道,所有的遗憾,痛苦,迷茫,怨恨,都是因何而起。那感情或许没有终了,这遗憾也许蔓延一生。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从前她看徐志摩的诗,徐志摩讲人间哪一个人的身上,不带些创与伤!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兰时无意历经地狱踏入天堂,只想着不该害怕,只是伤害一个人,只是失去一份爱,只是往后生活里再无半点对爱情的期盼,可那又怎样呢?只是人生道路上一点点小的伤口,很快止血结痂,最后变成一个小而又小的疮疤,她还是一样的充满力量,一样的愿意去热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