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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不等他发问,青年用沙哑的声音开了口:“先生恕罪。”

      柯淮行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问:“恕什么罪?”

      “走得太慢,没跟上先生的脚步;弄脏了先生的衣裳;没能按照先生的吩咐做事,自作主张,弄坏了先生的……”他停顿了,像是在努力思考着措辞,半晌接上一句:“先生山上的东西。”

      他竟是在认认真真地陈述自己的“罪”,柯淮行把那一串莫名其妙的话细细琢磨,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什么我山上的东西?我的山?”

      怎么说得他好似个山神?

      青年抬了抬头,望了柯淮行一眼,又飞速地低下头去。

      那一眼却让柯淮行读出了与他一样的茫然。

      青年垂着头,迟疑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您先前问话的时候说的,您说,这是您的山。”

      柯淮行凝视着青年的头顶,思索了片刻,才突然回想起来。

      是在青年刚醒的时候,他随口说的一句——“你怎么会昏在我的山上?”

      不过是为了给他施压,好让他坦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才采用了较为夸张的措辞。他竟当真了,还一直记得。

      柯淮行啼笑皆非:“我那话是随口说的,哎,怎么当真。”看到青年还跪着,他道:“你先起来。”

      青年似乎为他的命令感到不安,但又不愿违抗,便迟疑地站起身。

      他这一站,柯淮行才明白了他说的第二句话是何意。那衣裳的下摆由于青年之前跪坐在地上的姿势而沾上了点点泥渍,在洁白的布料上显得分外突兀。青年的手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逐渐攥紧了,身子一晃似乎又要跪下去,柯淮行手疾眼快地伸手一挡,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觉得好笑:“衣裳弄脏了你要跪,你这一跪不是脏得更彻底了?”

      青年反应过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面色本因惶恐而微白,如今又为自己干的蠢事而懊恼,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

      “衣裳给你穿就算作是你的了,脏有什么要紧。”柯淮行露出一个有些无赖的笑容,“反正脏的是你的衣裳了,可与我无关。”

      青年愣愣地看着他。

      “我,的?”他轻轻重复了一句。

      “你的。”柯淮行看着青年垂下的长长睫毛,继续回想他数出来的“罪”。还有一项是什么来着?

      他想了半天,想起来了,一时间却无言。

      走得太慢在他这里也算一桩罪的?

      他为青年奇奇怪怪的死脑筋叹了口气:“而且方才是我走太快了,也不是你的错。天快黑了,回去吧。”

      青年还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出神,听到他这话,又抬头看他。

      “……是。”

      ……

      就这样轻轻揭过了吗?

      他按照先生的指示把放在地上的竹篓背回到背上,然后跟着先生的脚步,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似乎是因为他刚才的话,先生这次把脚步放得很慢,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他确认他跟上了。

      他走得有些恍惚。

      对于他的过去,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从他的昏睡开始。

      他仍记得昏睡在山上时的煎熬。那时他的意识昏昏沉沉,身躯无力地伏在布满碎石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偶尔他似乎醒过来了,但炙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炙烤着他残旧的身躯,有点干涸的血糊得满身都是,黏腻得叫人恶心。他甚至没有力气动一动他的手指,于是只能再一次疲惫地坠入黑暗中。

      后来有人站在了他的身边,将他背起,脚步稳健地朝着什么地方走去。

      有一种清淡的草药香萦绕在鼻息间。

      他被放置于一个柔软舒适的所在,破烂的衣服被挑开,剧烈疼痛的伤口被温柔地擦拭,然后抹上清凉的东西。他被灌下很苦的药,那人给他灌药的动作十分果决,却也小心地没有让他被呛到。

      他突然感到很安心,于是慢慢坠入了沉沉的梦境。

      他第一次在那间小木屋里醒来时,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眼前出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位穿着白衣,眉眼温柔的先生。

      伴随着先生一起从门外进来的,是先生身上淡淡的药香。

      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但他想,在他那被遗忘的过去中,他大约从未闻到过这样好闻的味道。

      在那模糊的记忆里他隐隐能记起的,只有潮湿的夜雾和浓烈的血腥气,以及记不清真的叱骂与责难。

      警惕与戒备似乎是身体的本能,而认错,大约是他多年以来重复做过一次又一次的,刻在脑海里的本能。

      住在这里这么久,他为先生添了许多麻烦。他感觉自己犯下了许多错误,他好像派不上任何用场,他做得全都不对。可是先生不在乎他的错处,先生总是轻松地宽恕了他,连一句“下次不许再犯”的警告都没有。这和他过去的经验似乎是相悖的,即使,他其实并不知晓过去应该是怎样的。

      但他不能不承认,他有些喜欢这样的生活。

      先生仍在细细碎碎地对他说话:“这山不是我的,这山上可还有村子呢。”

      “喏,就在那边,不过有点远,大约看不见。”

      “那村里有位李婶,做的花糕很好吃……”

      “等改日吧,改日带你去看看。”

      天色昏暗,夕阳的余晖模糊而温柔,天空中暖黄的色彩糅合着浅粉云霞,向晚的微风拂动枝叶和花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他跟在先生身后走着,耳畔是先生细碎的声音,鼻息间是先生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低下头,轻轻地应声:

      “是,先生。”

      ……

      那天的夜半时分,柯淮行推门到院子里时,正撞见水井旁边一个身影在弓着身子摆弄什么东西。

      他看了半晌才发觉,是青年在洗那件弄脏的衣服。

      他望着青年的背影有些发怔。

      之所以说那些衣服送给青年的,就是为了让他不要有太多的心理负担,不要因为“弄脏了先生的衣裳”而耿耿于怀。他原以为自己这样说了,青年就不会再把弄脏的衣裳当一回事,却不料他竟半夜悄悄地起身,要把这件衣裳洗干净。

      何以非要这么做?

      青年浆洗衣衫的动作陌生而笨拙,但却格外小心,与他素日里沉默甚至有些木讷的模样显出几分不同。

      那像是珍惜。

      柯淮行退了几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小心地掩上了房门,不透露出一点声息。

      月色皎洁,斑驳细碎地铺就在一室寂静当中。

      柯淮行的心中骤然涌现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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