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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先生起了这等妄念,柯渡已经记不清了。

      大抵这情之一字,本就是无规律可循的。

      ——情?

      可他这样的人,究竟又有什么资格对先生动情。

      这情藏在何处呢?

      藏进了——藏进先生对他说话时温柔的笑里,藏进先生赠予的衣裳上头每一道褶皱,藏进先生喂给他的花糕所散发出的甜香气息,藏进先生木屋里清晨洒落的阳光,藏进了短短数月的每一点每一滴,让他想要逃离都无处可去。

      早就逃不开了。

      从先生让他离开时他破天荒的、耗了那么大的勇气做出违抗先生命令的决定——只为了留下来——开始,他就该知道已经逃不开了。

      只是那时的他尚且蠢钝,没有料到那一点模糊却执着的念想会发展成卑劣的……情爱。

      起初他认为那只是依赖。他喜欢在先生转身时看着先生,在这种时候先生瞧不见他的眼神,他就得以长久地、贪婪地看着先生。他有时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可厌,就像夜晚没有点灯的漆黑窗口后面无声的觊觎,一种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贪恋。可他确不能光明正大地与先生对上视线——他无端确信,四目相接会使他眼里隐藏的什么东西暴露出来。一种绝不能让先生发觉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却也说不清。

      依赖。说到底依赖也不该是一个侍卫对主子的情感,然而这至少算不上是一种罪恶。

      后来他发觉那不仅是依赖了。那不仅是依赖,是比它可怕得多的、令人颤栗的东西,是罪恶。

      中秋那夜逛集市时,街口有舞女在跳舞。先生盯着那些舞女看了一会儿,回头问他:“你想看吗?”

      轻快的乐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女子的水袖仿佛一齐缠上他的脖颈,让他感到铺天盖地的窒息。他怔了片刻,点了点头。

      先生转头去看台上的舞女了。然而柯渡却一点都不想看向那方台子,他不想瞧见那些女子如柳盈盈的腰肢、如花姣美的笑靥,不想瞧见那轻盈舞步间勾人心魄的顾盼流连。他不想看见这些,他拥有不了的……永远无法借以引起先生注意的东西。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啊,柯渡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他怔怔地盯着先生出神,仿佛第一次认清了他自己。

      先生回头与他撞上视线的那一瞬间,他确信他眼里汹涌翻腾着的某种情感一定没能藏住。他狼狈地低下头——他除了低头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你是发疯了?他在心里问自己。

      你是一个男子。他一次次地说。你该记得你究竟是个什么人,你是个被捡来的、仗着先生良善而死活赖下来的侍卫,一个来历不明的麻烦,一个——男人!

      ——没有用。

      他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可是没有用。

      他只是愈发挣扎着沉沦于这畸念其中了。

      他死死地压抑着自己磅礴得像要溢出的情感,只想安生在先生身边做个侍卫。能看着先生,护着先生的安危,这就是他所能奢望的最大的恩典了。先生以后总归要娶一个女子,与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而不是被他这么一个侍卫的妄念所扰,为之苦恼。

      他也想过许多回先生将来要娶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或是像先生一样温柔的,或是活泼些也好,能让先生开心;容貌也应当是极好的。于是他试图想象一张美丽的女子的面庞,脑中却只有一方鲜艳的红盖头,想到这方红盖头,他的想象就进行不下去了——红盖头,华丽的喜服,合卺酒。

      他想到这些,就难过得让自己都心惊。

      他小心地隐瞒着这些心思,卑劣地以侍卫报恩的忠义之名欺骗先生,骗得这短暂却又漫长的几个月相伴时光。他心惊胆战地接受先生对他的每一点好,先生的好既像寒冬里裹住心脏的一层柔软棉绒,又像拷问他良心的沉重的鞭子,他贪婪地汲取先生给予的温暖,又恐惧地抗拒着随这温暖而来的谴责。

      今日是十月廿六。

      先生说,是他的生辰。

      自先生告诉他的那日起,他就想他应给先生备些什么生辰礼。后来他想起了先生喜欢的花糕,他到村子里去找那位李婶,请求学做花糕。那位慈眉善目的大娘笑着问他:“是给柯大夫做的吧?”

      她说:“柯大夫对你笑的时候呀,特别不一样,跟对我们这儿的娃娃笑是不一样的嘞。”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却也说不出。她不知道柯渡的心思,亦不知道这主仆二人之间各种各样的暗潮涌动,可她就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让柯渡恍惚了很久,心内有些隐秘的欢喜。

      终于到了先生生辰这一日,他成功地将那盘糕点送了出去。哪怕是一盘糖放多了的糕点,可先生似乎也很高兴。他于是也高兴,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晚上,先生让他陪着一道饮酒。

      打开酒坛的那一刹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就已经熏得柯渡有点发晕。他霎时僵在那里——从那时起他就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想也许他并不适合饮酒。但他也不愿扫先生的兴,这毕竟是先生的生辰。

      先生平日里清风玉树的模样,实在让他想不到,先生饮酒竟是用的海碗,不像那种矜贵高雅的公子哥,而像行侠仗义的江湖客。

      一碗接一碗,举手投足间,竟也真显露出些江湖人士的万丈豪气来。

      柯渡看得有点出神,就没注意到,自己也被引着一碗一碗地往下灌。

      ——像是一场噩梦的开端。

      意识逐渐昏沉过去的同时,有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在心底不断翻涌起来。数不清的人脸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很难受,他想放任意识坠入梦境,而不愿醒着面对这种莫名的煎熬。

      然后他听到先生的声音,清清朗朗地打破了混乱的喧嚣。

      “怎么就不记得我呢。”

      淡淡的熟悉的草药香气包围着他。

      他突然有点醒过神来。但这短暂的清醒也像个幻觉,他只能轻轻地唤先生一声,以示他不曾忘记。

      然后先生在问他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谁呢?

      是……先生。

      他的意识像沉睡在静谧的深海里面,只是有点晕乎乎地想:先生吗?喜欢啊。

      喜欢得不明所以,喜欢得情难自抑,喜欢得卑劣小心,喜欢得快发了疯,喜欢得……快要受不住这煎熬了。

      他喜欢先生。

      于是他说:“喜……”

      喜欢。

      像是静谧的大海中突然翻起了惊涛骇浪,带动整片海域都震荡着,他忽然间,醒了过来。

      喜欢。

      他对先生说了喜欢。

      他——

      藏不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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