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途遥

18、【十八】

　　简单用了晚饭，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柯淮行的这个生辰，大抵也快要过完了。

　　其实同以往的那么多个生辰没有什么差别，可到底还是不同的，柯淮行想。这个生辰他收到了一碟花糕作为礼物，还有一个安安静静的青年在身边一直陪着他，这是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此时夜幕黑寂，清疏月色映亮了静谧的小庭院，晚间的风不疾不徐地穿过旷野大山，使初冬的夜更是寒凉。

　　柯淮行站在院子里仰头凝望着月色，院子角落里的梨树枝桠随风轻轻摇晃。

　　春季时梨花开放，满园都是清幽的香气。到冬日时花朵早已凋零，春天生机盎然的景象再难看见，只余这枝干迎着冷风静静立在庭院里。

　　柯淮行走到树下，招呼柯渡：“阿渡，过来。”

　　柯渡走到他身边，他就指着树边靠着的一把铁锹，道：“把这儿的土挖开。”

　　柯渡虽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他力气大，很快将泥土挖出个半尺来长的坑来。借着月光，隐约可见泥坑里露出一点光滑的东西，柯渡继续往下挖，泥土里埋着的东西露出全貌，竟是个溜圆的酒坛。

　　柯渡心下惊奇，一旁的柯淮行伸手就直接将那酒坛抱出来，酒坛上的泥沙沾了不少在他衣襟上，他也不嫌弃，抱着酒坛像抱着个什么宝贝：“你去将手洗洗，陪我一道喝酒！”

　　他难得这样扬声说话，显露出几分少年似的喜悦。柯渡望着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犹豫着开口劝说：“先生，您还在病中，不好饮酒的……且今夜风凉，不如先回屋吧……”

　　柯淮行朝他一抬下巴，理直气壮：“既风凉体寒，此时喝些酒暖暖身子正是再好不过了。”

　　柯渡有点为难：“先生……”

　　“况且今日可是我的生辰，一年也就那么一回，莫非还不能许我稍作放纵……”柯淮行突然放低了音调，抱着那酒坛望着他。

　　柯渡被他的眼神看得手足无措，败下阵来：“是，属下这就去洗手。”

　　柯淮行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又有些好笑。

　　他堂堂做主子的，想要喝口酒竟还得对下属装可怜。他一想自己方才的模样，不由唾弃自己，竟用这种手段来“博取同情”。

　　不过，不得不承认，效果拔群。

　　乘着柯渡去洗手的功夫，柯淮行回屋里拿了两只海碗，再到庭院石桌边，愉悦地等着柯渡回来。柯渡走过来，柯淮行就让他坐下，然后自己抱着那酒坛一使劲，拔开了瓶塞。

　　扑鼻而来的清甜酒香极快地铺满了整个小庭院。

　　柯渡在那边坐立不安，柯淮行一边倒酒，一边叹道：“这是梨花酒，三月梨花一开就酿下的，好容易等到如今，正是品酒的好时机了。”

　　他将一只盛满了澄明酒液的海碗递给柯渡，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笑道：“借这月色，也敬你一碗酒！”

　　他动作迅疾地一仰头，满碗的酒尽数倾倒喉中，清甜的梨花香糅杂着烈酒的甘冽，顷刻间就让整个身子都在寒风中温暖起来。

　　柯渡被他那句“敬你”说得一愣，他一时不知做出什么反应，很仓促地笑了一下：“属下敬先生。”然后抬碗抿了一口，不防被那烈酒呛了一下，把碗重重地顿在桌上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咳得眼角发红，虽不像柯淮行一般大口饮酒，一时间也发起了汗。

　　柯淮行瞧他有趣得紧，一边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可是习武练剑的人，平日里那么威风，竟连这样的酒也喝不得？”

　　柯渡好容易才平息下来，闻言就抬头有点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竟显出几分被取笑的羞赧来。

　　他刚刚呛过，此时眼尾处一片嫣红，借着月光能看见眼中亮晶晶地雾湿着，是方才被呛出的泪。柯淮行看得一怔，取笑的话一时就说不出口，方才饮酒导致的燥热此刻才将将涌上来，席卷着他的神经。

　　他忽然也很不自在，猛地一抬头，又是一碗酒灌下去。

　　再次放下碗，他又逗柯渡：“瞧，饮酒应当像我这样喝。”

　　柯渡默然地看了他很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在柯淮行仰头喝下第三碗之时，他也抬起头，一口将碗中的酒饮尽。

　　“咳、咳咳咳！”随后就爆发了更为剧烈的咳嗽。

　　柯淮行被逗得乐不可支，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笑道：“诶，怎么这么傻……好了，不能喝就慢些喝么，实在不行瞧着我喝就罢了，不逼你。”

　　柯渡顺了气，此时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闻言却抿了抿唇，又伸手去倒酒。

　　他总是在某些时候显出些可爱的固执，柯淮行看着就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拦他。

　　若真不胜酒力喝醉了撒酒疯，大不了他照看着就是。说起来……他倒也挺期待一向乖巧沉默的阿渡，若喝醉了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于是如墨长空之下，二人乘月对酌，一人面带快意浅笑，一人垂头神色认真，醇香酒气借着月光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随着风渐渐飘散远去了。

　　酒坛子渐渐空了，毕竟是烈酒，此时柯淮行也觉出几分醉意。他微微晃了晃头，凉风让他稍微清醒。

　　他手中尚且拿着一个海碗，碗中空空如也，盛满一院月光。

　　他垂头望着那个碗笑了笑。

　　他的师父是个酒鬼。从前与师父住时，师父家中分明已很清贫，却要在后院里专门弄一个酒窖，里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酒坛子。坛中所盛，无一不是陈年美酒，夜里入睡时，都有醇厚酒香隔墙入梦。

　　师父喜欢喝酒，还要带着他一同喝酒。那时他年幼，不胜酒力，也如今日的阿渡一般稍抿一口就要呛得窒息，而师父总在一旁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这么喝酒可不行，学学你师父我，这才是大丈夫喝酒的模样！”言罢，仰头，将满满一海碗的酒一饮而尽。

　　那是江湖中人喝酒的样子，豪放不羁，举手投足间都是傲然快意。师父对京城贵人饮酒还要拿个精致酒盏的做法一向嗤之以鼻——“那样小口小口的喝，能喝出酒的味道么？白白糟蹋了好酒。”

　　于是他也跟着师父，学出了大碗喝酒的模样。

　　如今他年岁已长，从前不胜酒力的小小少年已经养出千杯不醉的能力，他终于也可以在皎洁的月光下像师父一样一口饮尽一满碗酒，垂首笑意盎然，酣畅淋漓。

　　然而他的师父，到底是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