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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发 ...

  •   父皇崩于天曌十年九月十三,谥神尧大圣光弘武皇帝,庙号高祖。我于灵前登基,改元显徽。

      他一生文治武功,如高山之巅的松柏般令人仰止,而画像上的他还是最英俊勇武的模样,教我在看到他鬓发花白、英雄迟暮的遗容时伤痛嗟叹不已。盖棺之前我见他发髻略有不整,便如幼时他替我梳头般为他稍加梳理,却发现他鬓边有一缕头发比旁的短了些,末尾齐整,竟像是被剪去一般。

      我心中略有疑虑,但国丧时事务繁杂,也无心细思。入葬之前,有朝臣请议为先帝配食,我细思之下,也觉得十分棘手:我母亲出身故魏元氏,在我出生后半年与父皇合离,旋即改嫁北周忠城王,再婚育有三子一女,已同忠城王合葬,无论如何都不宜追封皇后配食,而父皇不好女色,后宫之中连个有名位的妃嫔都没有。正当我想着要不要将养在掖庭的几个南陈皇族女眷挑个贤良淑德的出来时礼部尚书却求见,称先帝有诏来日与骠骑将军同祀,不必为配食之事忧虑。

      又是卫映!我压抑住怒火,倒是成心想固执己见了:“可定陵地宫之中先帝无人相伴,纵然合祀,亦教先帝泉下孤单!”

      “陛下不必忧心。”礼部尚书道,“定陵主陵与留朔侯陵虽是各起封土,地宫却是相通的,陛下忧虑之事,先帝早未雨绸缪。”

      “先帝英明。”我冷声道,未曾想父皇对我可能对卫映降罪竟如此忧虑,还要用心到后事上。

      显徽元年,我册立太子妃郑氏为皇后,良娣杨氏为贵妃。宫中既有女眷,原先住在立政殿的卫映便不宜留在后宫,我派人传旨时,却得知他在立后大典后已经收拾好行装,就等这一道旨意了。

      他倒识趣。我既庆幸他教我免了麻烦,心里又隐隐希望他能跋扈些,教我能名正言顺责罚他。

      留朔侯府离宫城并不远,是倍加恩宠的好地段,只是多年来卫映既住在宫中,侯府便形同虚设。自我立为太子后居于东宫,与父皇相见便需穿过重重宫阙,而卫映却是能与他朝夕相见的。

      我在听闻他已动身前往侯府后来到他从前的宫室,殿中一应器物隶属皇家,他身为外臣,并不能带走,而一应陈设无不奢华精美至极,虽不逾制,也称得上穷奢极欲了。想到父皇厉行节俭,对卫映这北齐出来的豪奢作风却如此纵容,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压抑。

      我转身欲离开,却忽然看到案上有一杯盏,其壁光滑,显然时时为人把握。我拿起它,细细观之,心中不由大骇:

      杯壁镌刻的是螭龙纹。天曌四年,父皇颁布《天曌律》时,明言此纹唯有帝王可用。

      卫映是仓促之间到侯府正堂见我的。他穿着斩衰重孝,素有病色的脸孔更加苍白憔悴,五官天生的艳色在削瘦的脸孔上绽放,竟然还是夺目逼人的。我看到他对我行礼,素来笔挺的脊背也颤抖着弯着,心中既为他这臣服匍匐之态略略心宽,又有一丝莫名的不忍。我抿了抿嘴,按捺住心神将那杯盏扔到他脚边:“这是立政殿里搜出来的,是骠骑将军的物事吗?”

      我悄悄移过目光,看到他伸手捡起杯盏,手指磨痧着杯壁。“是先帝的东西。”他淡淡道,将那螭纹杯双手呈上于我。

      我睨视着他,刻意不接,他手臂不多时便抖了起来,我也视若不见:“骠骑将军如何能证明呢?”

      “宫中器物皆有记档,陛下可去查阅。”

      他如此笃定,可见那杯子确实是父皇的,至于他有没有拿来用过几次便不得而知了。我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那杯子将其拢回袍袖中,仍未下令让卫映起身:“先帝常出入立政殿,倒还可说是他的物事,可若是朕在留朔侯府看到了逾制之物,便要么是骠骑将军私自制造,要么是将军从宫中偷盗了。”

      我在他身前来回踱步,不时张望着府内陈设,期待他的反应。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更加绮丽:“陛下要抄臣的家吗?”

      “骠骑将军说哪里话?”我冷笑,认为他这话中有顶撞之意,教我很是不快,“将军国之栋梁,积威深重,朕哪敢无由怪罪啊?”我见他脸色愈发阴郁,知晓他为我的话很有些反应,心情不禁好了许多,遂亲自将他扶了起来,“但朕倒是很想看看表哥府邸是否如立政殿一般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如神仙洞宇一般-------表哥为朕引路罢!”

      ,

      卫映立在我身前为我引路,可每到一处便走马观花一般不加讲解,问便是臣常居宫闱于府邸亦不甚熟。我冷笑,闲闲道:“那骠骑将军总不会连自己就寝的地方都不熟悉罢?”

      他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我拂袖,不给他推拒的机会:“走。”

      留朔侯府虽然比不上立政殿华丽,但在侯爵制内是真的称得上处处用心了。我看向那卧房陈设,壁边书橱上置一长方锦盒,我心一惊,偏头问道:“骠骑将军可是把虎符放在这儿了?”

      “并非。”他极快速答道,眼睛死死盯着那锦盒不松。我掂了掂重量,倒确不可能是兵符,心中愈发好奇,便打开一看。

      悚然一惊。

      那是以红绳束起的两缕头发,交缠在一起难以分开,一半花白而干枯,一半漆黑而润泽。我回想起父皇鬓边缺失的那缕头发,心中霎时洞明。

      我狠狠将锦盒扔到地上,那发丝顿时飘散在室内各处:“难怪先帝入殓时鬓发有缺,你于他身侧守灵,想必是借此行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损伤先帝遗容,可是有僭称帝宗之心?”

      “臣没有。”他看向我,不顾礼制直面我怒容迭起的脸,漆黑眼眸冰冷阴郁,既无畏惧,更无悔过。

      “那你可是要借鬓发行巫蛊,诅咒大昭国祀?”

      “臣不敢。”他神色不改,我瞧见他那不加掩饰的冷厉目光,心中竟有些发憷。

      “别的你不承认,朕也不欲深究,可这头发可千真万确是父皇的------损伤玉体,你可知罪?”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他终于下拜请罪,以头颅伏地,一截玉色后颈裸露在外,有些刺目。

      我不欲再看他,抬脸平视墙壁,冷冷道:“朕哪敢罚表哥啊?先帝尸骨未寒,莫非朕要父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他最宠爱你,想来也不会为此动气。”卫映微微抬起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我冷哼,“骠骑将军何不快快将遗发收敛,今后一定要好生供奉,才不枉先帝对你备极荣宠!”

      “臣谢陛下宽仁。”他朝我叩首,这时声音里才似乎有了几分真情实感地感谢。我看着他一根根仔细收捻那发丝,心中略有惊动:我是很少这样仔细看着他的。

      他容色太盛,只消一眼便能觉察到那锋锐迫人的惊艳之色,我为那容色所惭,看一眼便不欲多视,因而竟不觉他面貌昳丽,实在不是我平生所见任何一人所堪比。

      他少年时号“煌昭将军”,想必彼时意气风发,更是骄狂明艳如烈日一般耀眼,不做将军,仅靠容貌也应当是能名动天下的。

      等他终于收敛完了头发跪在地上听我处置,我才悠悠开口,作帝王语气:“此事,朕便念在父皇的份上给你压下了,但骠骑将军以后最好自重谨慎些-------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会对你礼敬不假,却也不会像父皇一样把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你可明白?”

      “臣明白。”他低声道。

      我挥手示意他起身,拂袖而去,等到登上御驾,才以手支额,怅惘不已:

      他不是大逆,更不可能行巫蛊,我心知肚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同葬一陵、共享香火,父皇对他并非是君王对臣子,亦或是舅舅对外甥的宠爱,而是以他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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