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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番外一 ...

  •   胸口中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着,染红了浴桶中的水。我并未觉得疼痛,意识却渐渐恍惚起来。

      我努力睁大眼想再瞧一瞧她。

      头却忽地生疼起来,千刀万刮般的滋味竟比儿时日日夜夜待在冷狱中严刑拷打更要甚上几倍。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我难耐地张了张嘴,竟再喘不过气来。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间闯进了脑中。

      皮影戏一般,染了层血色的画面一幅幅从脑中掠过,那些熟悉的,深刻于骨血的,本不该忘记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一年,京城的春天极美,朦胧烟雨中柳色烟轻。春花如雨而下,飘飘洒洒地落在肩头。

      我倚在酒楼雅间的窗边,垂眸看着下面长街上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人们,甚是无聊地一杯接着一杯喝酒。
      我心里想着事情,一时不慎,杯中的酒竟倾洒了出去。

      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底下经过那男子的顶上。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眉宇间似有几分怒意。

      春光重重,那一双如水般的眸子隔着遥遥人群怒目向我看来。

      我心里猛地一颤。

      这些年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澈,干净得不搀一丝杂质的眸子。
      想来,定是被家中人保护得极好。

      我唇角溢出些苦笑,有些失神落魄地缩回手臂,靠在窗栏上发起了呆。

      隔间里隐隐传来丝竹声声,夹杂着男男女女不堪入耳的叫声,着实让人心烦。

      “小二,结账!”我拿起琴,拂袖而去。

      “戚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小二神色慌张地急急追出来。
      “并无。”

      “那......”

      “公子请留步!”
      我顿了一下,闻声望去,竟是方才那位被泼了一身酒的小公子。

      难不成是来同我算账的?
      我如此想着,漫不经心地掏出了钱袋。

      “公子可是近日京城里名声大噪的戚公子?竹里馆的琴师?”那小公子拱了拱手,弯着眼眸问道。

      怎么?难不成是想多要些钱?
      我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容颜虽稚嫩,可这一身云锦白袍质地不菲,价值千金,怎么瞧都不像是敲诈勒索之人。

      “正是呢!”身边的小厮好没眼色,嬉笑着接话:“正是戚公子。”

      闻言,那小公子神色忽地惊喜起来,他看了我一眼,不知怎得,耳根竟有些发红。

      “我曾听过一回你的琴声,甚是喜欢。”他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拱手行了一礼,“在下云灼灼,仰慕公子已久,日后若能一道听曲喝酒,自是不甚欣喜。”

      云灼灼?这什么鬼名字?

      我听着他努力咬文嚼字出来的这句话,有些想笑。
      这小孩,想是在家中从不曾好好听先生讲课,现下却仍要文绉绉地显摆自己有些学问。

      我挑了下眉,正想同往日拒绝其他人一般离开,却对上了他那双清澈如泉,满含着期待的眸子。
      话到了嘴边,竟是生生咽回去了。

      活见鬼!

      之后,这人便时常到我的琴馆来。有时是晨曦时分朝霞未出,偶或是午后方醒,也并不多说什么,提着一壶清酒来了便静静地坐在窗下看我弹琴。

      待至晚霞漫天,夕阳如火,一壶酒喝完时,他便半趴在桌案上,脸颊微红,一派迷蒙之意。我弹完最后一声,他撑着桌慢慢站起来,一双眼清清亮亮地看我半晌,便拱拱手,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我一向喜静,心中不甚舒坦。但瞧这人应是富家公子,这通身气度又像是勋贵家中养出来的。自己身份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了这口气便罢了。

      两月后的一日傍晚,他贴身近侍慌慌张张来寻露了手脚。我心中疑惑,派暗桩去查,谁承想——这人竟是大梁二公主,云川。
      我动了心思。

      此番前来大梁本为筹谋多年大业,若是能近得这受宠的二公主身侧,要取那梁皇性命岂不易如反掌?

      再后来,她毫不知情地再一次来了。

      我邀她一道饮酒,她极为欣喜地应了。

      酒至醺醉时,我借着相扶之机不小心拽开了她的衣襟,衣领散开,露出雪白的束胸。

      “你......”她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去挡。

      昏黄的光下,她细密的长街微微颤着,如同一只慌乱的小鹿,极为惹人怜爱。我轻轻笑了一声,从身后半搂住她,“我早知你是女子。”

      “那你!”她猛地回头想要说些什么,看了我一眼却又低下头去,紧紧咬住唇。

      我正了正衣襟,退开一步,学那酸腐孺人一本正经地行了一礼,道:“这些天日日相对,小生对姑娘日久生情,心里实在爱慕,只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只是这话里,存了几分假意,又有几分真心?怕是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她早就倾慕于我,自是高高兴兴地应了。

      那之后我们常常在一起,有时去西郊踏青,或者去酒楼尝鲜,亦或是腻在一处弹琴说话,倒是过得悠闲。

      我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且因着她的缘故,我知晓了很多暗桩探听不到的事。

      “戚殷,我悄悄和你说。”她坐在我的腿上小声道:“我是大梁二公主,你看,这是皇家的玉佩。”
      “是么?”我淡淡笑了笑。

      “你怎么没反应?”她有些失望。
      我摸了摸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道:“不论是公主还是农妇,我总会在你身边,所以——身份又有什么紧要?”

      她搂紧了我的脖子,一双杏眼弯弯,笑得很高兴。

      在一起时,她时常爱同我讲她的事情。

      她说——她最喜爱桃花,那日见我时桃花灼灼,所以自己起名叫云灼灼。

      她还说——她父皇母后又逼着她读书,实在烦人得紧。

      有时说起她的长姐,云城公主,她便嗤嗤地笑起来,大声地嘲笑又被容清拒绝一事。

      大多时候,她说,我笑着听。

      大梁皇室俱是胸襟开阔疏朗之人,教出的孩子除了不爱读书,其他都是极好的。
      她是个好姑娘,被家中人保护得很好。
      说实话,我有点羡慕。

      “你呢?”她歪着头问我,“为何从未听你说些你的事?”
      “我?”我掩了眸中情绪,轻轻吻在她嘴角上,笑得缠绵,“平平无奇,自小弹琴为生,有什么可讲?”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做戏的时间长了,久到我已分不清她面前的我,究竟是真还是假。

      直到某日,选驸马一事再次被搅,这事再也瞒不住了。

      向来温和宽厚的梁皇大发雷霆,将她痛骂了一顿。她倒是脾气大得很,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同她父亲针锋相对,将梁皇气得不轻,足足病了三日。

      这事传遍了京城,所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定是贪慕皇家权贵,才费尽了心思去骗那小公主。

      我听着,只是淡淡地笑。

      他们说的,也确实没错。

      后来那至情至性的长公主前来劈头盖脸便将我痛斥一顿,临走,放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你不过一个贪财的势利小人,如何能对得起她这般待你?你去绝了她的心思,我尚能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我抿了口茶,觉得好笑。

      棋局已成,谁又能奈我何?

      “动手吧。”我吩咐属下们。

      她被锁在殿中不能出去,我安排暗桩悄悄见了她一面。

      不过几日的功夫,人已瘦了一大圈。

      她低低抽泣着,握着我的手,哭得泣不成声,“戚殷,除了你我谁也不嫁。”末了,她惶惶然又抬起头,“你会不会有朝一日也离开我?”
      那双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沉默半晌,揉了揉她的发,温柔开口,“自是不会。”

      我奔着利益而去,却从没想过她会对我用情至深。

      她可以心中只念情爱,一生无忧无虑,可我不行。

      我是那个不受宠的戎族三皇子。
      我一生在刀尖上摩挲,全身浸满阴谋诡计,机关算尽,只为能给自己和母亲夺下一片生存的天地。

      这盘局,我布了十年。

      此番若成,便是天翻地覆。

      棋局已开,无人可阻!

      冷风掠起衣角,我沉着脸向宫外走去,眼中带血,“回西疆!”

      情爱?这东西,我不配有,也......不能有。

      一路上我听着大梁百姓对我的唾骂,说我忘恩负义,只贪钱财,现在看二公主被关,他便卷了钱财一走了之......

      我听着,觉得十分好笑。
      一帮贱民!

      之后的事顺利得可怕。梁皇及皇后身死,我扶持的云池上位。

      我回了西疆借着大长老的力量夺了王位,将戎族皇室之人悉数杀尽。

      我那皇兄趴在血污中诅咒,说我定是不得好死。

      我笑得很开心,我已身在地狱,难道还怕再下去一层?

      可笑。我如此想着,慢慢又割下他身上的一块肉。

      登位后,我娶了云池心仪多年的阿尔丹为王后,且极为贴心地给新登上皇位的云池送了份名帖。

      不出所料,他发现中了我的圈套,暴跳如雷,此后竟愈发荒唐暴虐起来。

      这人啊,果真不能用情。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在戎族的这些时日无聊极了,有些时候看着各部落送上来的美人,我常常会想到她,想起她那双水一般的眸子,心里便安稳了许多,便能在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再睡上一觉。

      那云池新皇上任,又是个荒唐的。
      短短不到一年,强盛的大梁便已千疮百孔。

      收到容清身死的那一封信后,我立时便动军打进了大梁。

      这仗也甚是无聊,大梁内部空虚得很,还没怎么用劲,竟已胜了。大军进京,部下起了杀人比赛玩的兴致,一路上血流成河,惨叫声不断。

      我坐在马上,抬眼看着往日繁华之地已成炼狱,却觉得索然无味。

      皇室的人都是软骨头,早已收拾了细软跑路。

      我心里还念着,听说她被云池关了禁闭,便径自去了冷宫。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竟有些欣喜,却又有些害怕。

      为什么呢?我想不太明白。

      “川儿。”我像往日那般温柔地唤她,踏进这湿冷的地方,将人拥进了怀中。

      她却并未如同从前那般欣喜,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眸底是一片冰冷的恨意。

      我笑了笑,并不在意。

      我将她带回了寝殿中像从前那般悉心照料,可她从未说过一句话。

      那日晚上,我没有忍住要了她。

      情收雨歇之时,我拢着她不足一掌宽的腰,竟有些生气,“这云池怎能这样待你?”我顿了顿,笑道:“我已将他抓了来,本想砍头了事,如今......”我看了看她瘦脱了相的脸,“凌迟吧。”

      她的眸光很冷,像数九寒天里的大雪。

      我靠近前去想吻她,她却猛地偏开,声音嘶哑地说了自见面来的第一句话,“恶心。”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眼底的厌弃,发了火。

      我将她赶去了冷宫,砸了殿里所有的东西。
      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我给她些怜惜是瞧得上她,她以为自己是谁?还是从前那尊贵的公主么!

      第二日,我将宫里所有的嫔妃都叫来了。
      烛火中,我瞧着她们丰腴圆润的胴体,娇媚的面容,却味同嚼蜡,毫无感觉。
      我将人都赶走,自己在殿里躺了三天。

      “陛下,云姑娘今日在院里坐了一整天。”
      “陛下,云姑娘今日一口饭也没有吃。”
      “陛下,云姑娘已经三日没合眼了。”
      “陛下......”

      她这是干什么!做给谁看?
      我冷淡地听着仆从回报,心里的那股邪火又窜了上来。

      “陛下......”
      “她若是想自虐,由着她去。”我冷声打断道:“以后也不必再来告诉朕了。”
      “陛下。”侍从愣了一下,小心道:“云姑娘说,今晚在房里等您。”
      我怔怔地愣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晚,月明如水,我站在她房前,心里竟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战战兢兢。

      “她今日怎么样?”我问。
      “姑娘今日吃了碗粥。”侍女抿嘴笑着,“方才还给自己上了妆。”
      我笑了笑,推门进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垂眸看着沾在明黄色鞋面上的暗红色血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雪白的墙面上,三个鲜红的大字:“我恨你。”

      她靠在墙上,双眸紧闭着,脸色已是灰白。垂在一旁的手臂上是深可见骨的一道刀痕,满屋都是血,她的血已流尽了。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太医!叫太医!”

      这辈子,我从未如此惊慌失措过。

      我以为,她只是一颗不足挂齿的棋子,仅此而已。可现下我瞧着她面色灰白地靠在那里,了无生气,心竟似被生挖般疼。

      我猛地跪倒在地上,手狠狠锤在地上。

      估摸着是流血了。
      我的血同她的血混在一处,谁也分辨不出。

      我无措地吼了一声,又低低地嗤笑起来。

      你就恨我到如此地步?在我满心欢喜过来之时,让我看着你被放干了血的模样?
      你恨我,想报复我。

      我的眼前一片血红,慢慢哽咽起来。

      云川,你赢了。

      她当然没有被救过来。
      我将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杀了,还有那些侍女宫人,一个不留。
      我全国搜罗来了水晶,打造了一口冰棺,将她放在我的寝殿中。

      那之后,我迷上了五石散。
      白日里,我窝在床上吸散喝酒,醉了,便能看到当初她巧笑倩兮的模样。
      晚上醒了,我摸索回寝殿,爬进冰棺中搂着她睡。

      我从不点灯,因为我不想瞧见她面色青白,双眸紧闭的模样,这样就还能骗自己,她还活着。

      我越来越暴虐荒唐,百姓民不聊生,朝中怨声载道。
      我都知道,但我不想管。

      许是吸了太多的散,脑子有些不好了。记不得哪一日了,有位大臣来给我献酒,上好的佳酿,可我一瞧便看出里面投了剧毒。

      这位大臣好像是朝里难得的清流。
      我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让他下去了。

      我自己坐在殿中看了这酒半晌,笑了,一饮而尽。

      药效发作的很快,腹中已开始绞疼。我慢腾腾地爬进冰棺中,吐出一口血,轻轻搂住她。

      川儿,等我一会儿,我来找你了。

      我的眼眶有些湿。

      对不起,我不知道,也是真的没想到——我这么爱你。

      **

      “戚殷......”耳边的哭声将我从往事里慢慢唤了回来。

      我轻轻喘了口气,看着她将冰凉的手贴在我面上,哭得泪如雨下。

      若是她还记得前世......我苦笑了一声,她还会对我有这一丝丝的怜悯么?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这一世,又能不能赎清我的罪孽?

      想必是不能的。事都做尽了,还想要这原谅,岂不是太过贪心。

      我提着一口气抬手,指腹轻轻蹭在她的侧脸。

      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身上的一切都会脏了她。可现下,我执拗地将自己心口的血蹭在她面上,微微笑起来。

      我不敢再奢求什么。

      只是——若真有来世,我想清清白白地去见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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