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人间三分真》祝安宁

9、第二部第3章

　　03
　　丽蕾的霉运好像就是从12岁的那一摔开始的。摔伤好了以后，丽蕾又回到了学校，虽然落下了一些课，但她还是不费力地就追了上来——她的成绩一向很好，比留级复读的第一名少了两分。可是她回到家却得不到任何表扬，“怎么才考第二名？！”父亲严厉的质问让丽蕾的头越垂越低，没守住第一的位子，丽蕾为此感到又自责又羞愧。
　　天气渐渐冷了，父亲海东不知从哪儿拉回来了一头待产的奶牛。那时候农民们大多都出去打工了，乡下的牲口越来越少了，赖此谋生的海兽医眼看着一家人要喝西北风了，只好另谋出路。在冬天到来之前，海东终于坐不住了，他听从师兄胡旨的呼唤，顶着寒霜晨雾西上去了开封。在姐夫胡旨的兽药店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再回来时他就拉来了这头温驯的奶牛。海东要把牛奶卖给留在村子里的女人和小孩儿，他还赌这头母牛肚子里怀的是一只也会下奶的小奶牛。
　　未来在海东的设想里闪着金子的金光，散发着人民币的独特的味道。只是世事并不遂人心愿，海东好生伺候了多日的大花牛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生下了一只小牛犊，可却是一只永远不会产出牛奶的公牛犊！海东被卖牛人骗了！他只能认了，心里却堵着一口闷气，日日让他不开心、不自在！
　　烦着心的海东还是卖起了牛奶，每天一大早他就起来挤好一大铁盆雪白的鲜牛奶，然后小心地装进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盐水瓶子里，最后将盆底剩下的一点儿牛奶兑点水喂给小小的牛犊子喝。
　　丽蕾也是老海家的送奶人。每天早上出门时，她除了要挎着重重的书包外，还要小心地抱着一包沉沉的牛奶瓶子，在到达学校之前，她要先走街串巷，一家家敲响订奶人沉睡的大门，将牛奶一瓶瓶地送出去。所以没有小伙伴再来等她上学，她也成了班里那个总是迟到的孩子。同学们也许理解，也许并不理解，丽蕾记得有一次她送完了牛奶一路狂奔到了学校，一走到教室前门就看到了坐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张校长，张校长笑了笑，也没说让丽蕾进班，只是说了句：“丽蕾什么时候能早到一回啊？”讲台下的同学们听到后竟然哄堂大笑起来。丽蕾的委屈一下子涌向了双眼，她感觉丢人极了，她想向校长解释自己是因为帮着爸爸送牛奶才迟到了，喉咙被哭意堵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小的丽蕾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贫穷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巨人，它得意洋洋地骑在爸爸肩头上，而妈妈跟在爸爸的脚步后一面抱怨一面小心托着它，丽蕾则垂着头、弓着腰、拖着脚步走在巨人的硕大阴影下。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冰冷，牛奶卖得不好，爸爸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嗓门越来越大，妈妈的脸总是耷拉着，动辄就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咒骂自己……丽蕾的童年已经被强制结束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人见人恶的脸，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扫把星，她在这个家里似乎越来越碍父母的眼。小小的丽蕾不能像姐姐一样躲在县城的贵族中学里，她无处可逃。
　　不知在哪一个瞬间，丽蕾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神，她开始学着书里写到的那样，每天睡觉前都在心里向那个厉害的神——上帝祷告，“上帝，我求求您，求求您保佑让爸爸的生意好起来吧，求求您让我们家里好起来吧，我求求您了！阿门！”她从来没有受过洗礼，也从来没有读过《圣经》，她不知道自己的祷告能否被上帝听到，可她却在心里学着基督徒为自己竖起了一个高高的十字架，跪在了那个隐在白色光芒里的上帝脚下，“上帝，我求求您……”
　　可是上帝似乎没有听到这个小女孩的小心翼翼的祷告，或许是不愿意过问这个非教徒的小女孩的心事，海东的牛奶梦还是破碎了，在这片内陆最贫穷的乡村里，愿意喝牛奶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大家宁愿用买一瓶牛奶的钱去买几个鸡蛋煮煮吃，海东的牛奶终于剩在了铁盆里。
　　在春天到来时大花牛又被海东拉走了，只剩下它的孩子小牛犊懵懂地留在海东家的小院里。丽蕾喜欢这头小花牛，小花牛也从不害怕丽蕾。每天下午放学后，丽蕾就喜欢站在小花牛的旁边，或是看它专注地咀嚼青草，或是轻轻地捋着小花牛的背毛。小花牛就那样乖乖地站在丽蕾身边，贪吃的嘴巴一刻也不停歇，柔柔的睫毛眨啊眨，把丽蕾的心都眨化了。
　　小花牛是丽蕾的羁绊了，她已经很少胡思乱想生生死死的事情了，她的心整天都在小花牛的身上了，甚至平常没有作业时，她还会主动背着粪箕子、提着镰刀，去到田野里、地里为小花牛割些肥美的青草……
　　过了暑假，丽蕾去镇子上读中学了，她心里依然放不下慢慢长大的小花牛。深秋到来的时候，那个星期天丽蕾匆匆忙忙蹬着自行车赶回到了家，可院子里却没有了她的小花牛，院子外更没有！丽蕾感觉不到小花牛的任何气息了，她开始慌了，不好的预感在她的胸腔里左冲右撞，她人生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她着急忙慌地向母亲秀美求证小花牛的去向时，却听到母亲说：“你爸爸把它卖了一千多块钱，换了一件皮大衣穿着炫去了！”
　　母亲的话里仍是带着对父亲的不满，丽蕾对父亲的不满却更多、更多！是的，父亲串完门回到家时身上的确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皮衣！
　　丽蕾忍不住质问父亲：“你把小牛卖了就为了买这件皮衣！”海东难得的没有发怒，他讪笑着说：“你听谁说的！你爸爸冷，总得穿件厚衣服吧！”
　　丽蕾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在心里无言地崩溃了，她对父亲海东的不满在这一瞬间爆炸了。她什么都没再说，却也什么都不想再说了。她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人买走了她的小花牛，她更不能想象小花牛最后的下场——不外乎被杀、被屠宰，被分割成大骨头、小肉块，被人炖了、煮了、卤了、炒了，被人吃了……她的胃里感觉一阵恶心。
　　也就是从这时起，丽蕾再也不愿意吃牛肉了，虽然因着贫穷她也几乎吃不到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