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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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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
长安闹市上,热闹非凡。
人们接踵摩肩,街市上车水马龙,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派盛世景象。
今日的长安城比起往日更加热闹,只因今日是五月初六,黄道大吉。
宜接亲,宜嫁娶。
加上天气晴朗,艳阳高照。
光是最繁华的西市上,便有七八家家接亲的马车,好悬将西市堵个水泄不通。
一路走过来,爆竹声不绝于耳,喜饼,喜糖散得遍地都是。
这样精彩的热闹,自然也引来了无数行人的驻足观看。
“嚯!年兄您看看,方才过去的可是十二乘的马车啊?这是谁家的排场,这么大啊?”
“贤弟不知道么?那就是近日新封的那个正二品平敌大将军,李琰府上迎亲的队伍。方才队伍前头,马背上那个披红束甲的,就是李将军啊。怎么?大军凯旋那日,贤弟没去看么?”
“年兄也知我不常来的,自然是没见过了。不过您说的这位平敌大将军我倒是有些耳闻。听说,他本是忠毅侯府中唯一的嫡长子,是生母长乐郡主在三十五岁那年拼了命才生下来的。老侯爷爱如珍宝,一出生便是正儿八经的小侯爷。听说他十二岁时便随军出征,五年间平定了我朝南境之上的心腹大患。七年前不知怎么没有袭爵,被陛下远派戍边。收回了被强占的一百多座城池,如今归来娶亲,也不知纳得是哪家小姐。”
“贤弟你这又不知道了吧?他娶得哪里是谁家的小姐啊?他娶的,便是昔年迎凤楼中最有名的那位男花魁,就是那个名叫温四的。”
“啊?”那人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对方,嘴巴圆的像个鸡蛋:“这…我朝何时能以男子为妻了?!”
“听说啊,这位李将军自幼便对这个温四一往情深。为了这个温四,不惜舍了爵位离家而去,如今这一身战功也不要赏赐,只要当今陛下为他赐婚。也不知这个温四,哪儿来的这么大本事。能让这么个体面人家的正经公子,情根深种到这步田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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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温四,当真算个奇人。
温四,字官棠。
曾经是长安城中最大的花楼迎凤楼中的头牌花魁。
也是长安城中第一个男花魁。
在万花争艳的风月场中异军突起,风靡一时。
相较于风月场中那些或清纯可人,或清冷出尘,或千娇百媚的女子,温四的美很难用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你若说他窈窕阴柔,他偏偏又生得中庭饱满,鼻尖挺秀,白净的脸庞像是被清露打了一宿的玉珠子似的清俊秀逸。
你若说他清俊秀逸,他又是那样的盈盈瘦弱,弱不禁风。腰肢纤细,指如春葱,丰润的双唇像一颗盛夏之时新鲜采摘的樱桃,一颦一笑都让人忍不住想撷上一口。
你若说他是妖孽祸水,他又总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一股子浑然自成的仙气。
你若说他神仙人品,他那双眼睛又好似会说话一般,总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妩媚妖娆。
温四精通音律,埙,萧,笛,管,筝,琴,琵琶无一不精。
十五岁初次登台,一身白衣胜雪,一曲《落雁平沙》,一夜之间红透京城。
温四虽然身为花魁。
但实际上,他那时是个只卖艺不卖身的乐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温四不光在迎凤楼中作艺。
京城中大户人家,凡有什么寿辰嫁娶,接风洗尘等宴席。
温四也常去贵人府上弹奏几曲,陪宴助兴。
那年,是永安七年。
也是五月,也是艳阳天。
忠勇侯李家的大小姐与辅国公家宋家的大公子新婚大喜。
两个世家大族结亲,排场自然小不了。
宋府的执事管家在婚礼前三天便将温四从迎凤楼中接了过来。
那时的温四正是当红的时候,身价也贵,名气也响。
正适合为大家族的婚礼助兴,以彰身份。
傍晚开宴,温四抱着一把细颈的五弦琵琶坐在宋府宴厅上首,玉色的芙蓉台上。穿着一身轻纱堆叠而成的银丝雀翎长袍,那衣衫极长,一举能盖住人双足,宽长的袖袍与外裳的下摆铺散在地上,在高台上灯火光辉的掩映下,犹如谪仙下凡时的烟雾。
温四怀中的琵琶也有些来历,听说是前朝时宫中一位贵妃的爱物。
名叫“凤凰花开”,至今已有上百年了。
紫檀香木整雕,琴头上镶嵌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两侧的琴轸都是象牙所制,刻着极其精美的花纹。腹板上,还有名家绘制的凤凰于飞的图样。
在温四修长的指尖挑拨下,其音如碎玉,如裂帛,如风扫荷叶,雨润芭蕉,听得在场的宾客如痴如醉。
演出间隙,随同温四而来的小厮正在给温四用温水泡手,缓解疲乏。
忽而听得台下有些响动,温四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八!九岁,衣着挺阔的小男孩儿,竟然从高台旁边的栏杆上爬了来。
温四只看这小男孩儿的衣着穿戴,便知道一定是哪位来参宴的宾客家中的公子少爷。
趁着家中长辈酒兴正酣,故而来此淘气。
“姐姐!你是什么人啊?怎么生得这么漂亮?”
听了这个称呼,温四不禁莞尔一笑道:“小少爷,奴才当不起您这一句姐姐。奴才名叫温四,是来这府上侍宴的乐人。”
“怪了。”男孩儿一脸狐疑的挠了挠头,一张苹果似的小脸扭得皱巴巴的:“竟不是姐姐呀?那你怎么比我大姐姐生得还漂亮啊?”
十五岁的少年温四听罢,不由得好奇道:“小少爷,您大姐姐是谁啊?”
“嘻嘻,我姓李,我大姐姐便是今日的新娘子啊。”
温四闻言,连手也来不及擦干便连忙跪下与人磕头道:“奴才有罪,奴才不知是小侯爷。”
“我不喜欢旁人叫我小侯爷,我叫南征,父亲和大姐姐都叫我征儿。”温四一跪,小男孩儿也跟着蹲了下来,伸出小手拍着温四的肩膀:“小哥哥你别跪我,我带你去拿喜饼吃好不好?”
温四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直到台下一个眼尖的执事跑了上来,好说歹说的将小李琰抱了下去。
临走前,小李琰不管不顾的朝台上的温四喊了一嗓子:“小哥哥!我长大之前,你千万不能嫁给别人啊!”
引得满堂宾客,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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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四与李琰再见,已经是九年后了。
那时的温四已经跌下神坛,迎凤楼的花魁换了一任又一任。
风月场中,从来没有花红百日的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温四的身价也是一降再降。
三年前,老鸨鹊娘用一碗“渡春宵”,让温四被迫从清倌儿转做了红倌儿。
以压榨他身上仅剩的价值。
起初,还有些人慕名而来。
只可惜凡是到那种地方去的人,同样都是花银子,谁不喜欢更加年轻,更加干净的身体呢?
哪怕温四这张脸生得再好,也比不得一个十五六岁未被染指的处子的初夜。
那天是中秋。
温四已经十一天没有接过一个客人了。
按着迎凤楼的规矩,连续三夜空房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鞭笞二十。
从第四天起,每空房一日便再多加十鞭。
温四从第四天到现在,已经拉拉杂杂的挨了三百余鞭了。
今日是第十一天,要罚的数目也累积到了九十。
这空房就要挨打,挨了打身上便会带伤,同样都是花钱,谁稀罕要个身上有伤的呢?
没人要,就会继续空房,空房就又会挨打。
所以说,这就是个能要人命的死循环。
温四就是陷入了这样的怪圈,不能自拔,也不能自救。
入夜时分,温四又一次挂了空房。
他也又一次,被扒光了衣裳,并用红绸吊在了大厅正中的舞台上。
四周的恩客搂着自己怀中的宝贝,围观在旁看着热闹。
已经连续挨了数日鞭打的温四从昨夜起就有些低烧,如今手脚上都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浑浑噩噩的被拉了起来,身体被最大限度的展开,像一只肉铺里等待被挑选展示的生猪。
哗啦一声,一桶冰水迎头淋下。
温四浑身颤抖,意识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他无神的环顾四周,那些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场景,让他觉得恍惚。
新一任的花魁锦容正坐在二楼雅座的包厢里一边给身边的恩客斟酒,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被鞭挞的场景。
曾几何时,他也是如众星捧月一般的坐在那里。
而这个所谓的新花魁,只是他过往身边的小跟班,连衣裳也熨不好的那种。
那时的他,心高气傲。没少数落那个孩子,如今换成是他落魄至此。
真可谓,风水轮流转了。
噼啪。
长鞭划破长空的声响打破了周遭的安静。
预料之中的剧痛随之袭来。
温四猛然咬紧下唇,攥着绑缚的红绸的双手也骤然收紧。
背上犹如火烧一般。
温四当真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像这楼中其余上了年纪的小倌儿一样,在过气之前给自己趁早打算一个好去处?
他是娼门贱籍,按律不能自赎自身。
若是在他当红之时,真能哄住一个多情的。
他现在,早就是自由之身了。
也不至于被糟蹋,折磨到今日。
怪只怪,他这点身为男子的自尊心。总是不愿与同他一样的男子谈情说爱,总是拉不下脸来。
老鸨鹊娘常常骂他矫情,毕竟在他之后的男倌儿越来越多,没见谁和他一样。
上了床,连句好话都不会说。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温四被打得摇摇欲坠,嘴唇也快被他个人咬得稀烂。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可鞭打的数目才将将过了三分之一。
距离九十的数字,还有一段无比漫长的过程。
温四觉得,自己大约是挺不过今晚了。
就算过了今天,明日也还有一百鞭。
算了,早死早超生吧。
下辈子,争取投成个大户人家。
就在温四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一声低沉的怒吼从台下响了起来:“住手!”
温四还当是自己疼出的幻觉,不想身后的鞭打还当真停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的抬眼去找,只见一个头戴银冠,身着锦袍,仪表堂堂的少年正从台下朝他走了过来。
老鸨鹊娘搓着手迎了上去,陪着笑脸道:“这位少爷,您可是看上这个红倌儿了?”
“别打了,你看不出他快不行了么?”少年人的眼睛冷冰冰的透着些许杀伐之气。
“哎呦,我的爷。瞧您这年岁不大,善心倒是不小呢。可惜啊,咱们这儿不是打抱不平的地方。我们这儿的规矩就是如此,他挂不上恩客,就得受罚。否则他们都偷安怠惰了,老身这里可就要喝西北风了。”老鸨鹊娘眼皮一翻,扭着肥壮的腰肢道:“您若是不想他挨打,得用银子。”
少年一言不发的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钱袋,随手抓出一把成色极好的金克子塞到了老鸨子手里。
随后,又抽出腰间一把随身的匕首,割断了绑缚温四的红绸,任由温四湿漉漉的身子倒在了他的怀里。
“拿个单子过来。”少年撑着温四开口吩咐道。
“是是是!来人!拿张上好的绸布床单,再给温公子和这位少爷腾间上房出来!”看在那些金子的份上,老鸨鹊娘自然是有求必应。
“好嘞!”
温四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正思索着是不是自己两年前捐的香火钱起了作用。竟然让他绝处逢生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身上一暖,紧接着整个都被抱了起来。
他偷偷的抬起眼帘,看着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又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这人好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就喜欢他这样皮糙肉厚,半死不活的?
温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被抱入了温暖的室内,如此宣软的床褥,不用看都知道根本不是他现在住的。
十成九,是花魁锦容的屋子。
也是,能付那么大一把金子的客人,怎么可能去住他的那间又阴又冷的小屋?
“净水,伤药,炭炉,还有干净的衣裳,吃食要清淡落胃的。”
“这位少爷,请问您这是要做什么?”
“少废话,让你备就备,我没有给你银子么?”
“额,是是是,是是是。这就去备,这就去备!”
温四平静的趴在榻上,看着老鸨鹊娘吃瘪。
一面好笑,一面不解。
真不知道这个一表人才的小少爷花这么些钱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迎凤楼这种地方,钱财永远是第一位的。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小少爷吩咐的东西就已经被拿全了。
“这位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么?”老鸨鹊娘攥着手里的金克子就没有松开过一次。
“出去吧,若有事,我会再叫你的。”
闭目养神的温四听见一声门响,四周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一阵细碎的研磨声传了过来。
温四趴在柔软的圆枕上,随着盖在身上的床单被掀开,他常年严苛的自律之下保持的玲珑有致的曲线展露无遗,不盈一握的腰身,修长洁白的大腿,长发零落四散,犹如一匹墨色的绸缎,铺在了他伤痕累累的脊背上。
少年伸手拨开长发,温四背上的伤痕暴露无遗。
迎凤楼中所用的皮鞭是特质的,落在身上剧痛无比,却很少会打伤皮肉。
至多只是一片红肿。
即便如此,温四的背上也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在接连不断又数目庞大的笞打之下,温四的背上红肿一片。布满了了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肿痕,那些肿痕都已经被打破了皮,冒出针扎一样的血点。
鞭痕交错的地方最为严重,不堪重负的皮肤已经破溃,露出了嫩红色的息肉来。
“你,忍一忍。”
“是,多谢这位爷了。”
温四无力的闭着眼睛,猛然间一阵锐利的疼痛袭来,逼得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紧牙关。
好在,这个少年的手法很快。
在温四痛到昏厥之前为他上好了伤药,也穿上了不磨伤口的新衣。
又喝下一盏温水之后,温四终于满血复活。
撑着身子跪坐起来,朝对面的少年深深拜了一拜:“多谢这位少爷搭救,奴才不知该如何报答。”
“嗯?弄了半天,你还是没想起我是谁么?”
少年人的一句话,把温四整个问得一愣。
他什么时候有福气,能认识这么个活菩萨?
他若是早认识这个活菩萨,又怎么至于是今日这么个下场?
“少爷,恕奴才眼拙,请问您是哪家公子?”
少年人清亮亮的眼睛倏然看向了他,扶着他的肩膀笑眯眯道:“我姓李,字南征,父亲和大姐姐都叫我征儿,不是说好,等我长大,就来娶你的么?”
温四的记忆瞬间便被这句话拉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场盛大的婚礼,那个爬上高台叫他姐姐的小男孩儿。
那时候的他,耳边充斥着无数甜言蜜语,一往情深。
这样一句稚子的戏言,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且不说他们两个都是男子,就算是一男一女。
他一个娼门中人,怎么可能够得上侯府的门楣?
“怎么样?你记起来没有?”李琰满眼期待的看着温四。
“回少爷的话,奴才那时见的人极多,听得话也多,实在记不得您是哪一个了。”
“是么?也罢,反正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你可以慢慢想。”李琰的脸上看不出失落,更不见愠怒,反而端起一碗温热的清粥给温四喂了过去:“你也太瘦了,还没有我的佩刀沉呢。”
再然后,花了一把金子的李琰就搂着温四白白的睡了一夜,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