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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不离 ...

  •   安野坐在里屋的榻上,面前是一张长桌,手里是那柄短刀。
      顾玖之没有带走那把刀。
      那小子说什么了?
      她当时摇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郑重专注。那一个刹那,安野几乎觉得是那个人,借着这个孩子的眼睛,望向了他。
      她认认真真地说:“师父,你留着。这大约本就是要给你的。如果有机会,他会想亲手交给你的。”
      那一字一句,还清清楚楚地打在他心口上。
      安野沉默地摩挲着刀柄。
      那上头很显眼的位置,刻着个字,凹下去的纹路磨砺着皮肤。痕迹清晰。
      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个“安”。
      他亲手刻上去的。

      这把刀顾怀泽少时便带着了,贴身藏着,不到身死关头从不示人。战场凶险,官场无情,他半条命都挂在这把刀上面,出其不意,杀敌不备。自然宝贝得很。
      安野阴差阳错地知道了这么把刀,便是惦记上了。
      好在他再随性放肆,也不至于坑害这个知交好友。人后嚣张地扬言总有一天要抢了他的刀,人前却是一分一毫的破绽都没有露出来过,好像从来没有知道过一样。
      可惜顾怀泽护得紧,安野跟顾怀泽身手又是不相上下,真打起来他吃不了亏,也讨不着好,愣是磨着一腔好奇心,死活没摸着个刀。
      直到有一天,偷了钟府上的酒。他们还算有分寸,照着之前的规矩喝,却没成想那酒入口清冽,后劲却大得很,直接把两人都放倒了,醉了个迷糊。
      他比顾怀泽多撑了会儿,迷迷瞪瞪地看着顾怀泽睡得像是被砍了都不会知道,便摸了顾怀泽的刀,把玩了会儿。酒劲愈发的上头,更是不清醒,又恶向胆边生,抬手便在那上头刻了个“安”字。
      等他醒过来,自己都有些犯懵,懵到把自己也给骂了,心说这怎么跟小狗撒尿圈地盘似的,非什么都沾点自己的味道。嘴上却还是理直气壮,说着明明是要祝顾怀泽平安。
      顾怀泽当时一脸的嫌弃,直接敲了他一顿。又放话威胁他,要再敢这么干,就在他所有的东西上都刻上他的“泽”字,看他难不难受。
      那么多年,这把刀顾怀泽始终贴身带着。
      他先前年年见到,年年被按着头道歉。想着干脆抢过来,看阿泽还抱不抱怨,可他一个用剑的,玩刀哪里玩得过顾怀泽。
      后来那人去守关了,仍是每年见一回,仍是被威胁着道歉。
      再后来,那人……战死了。
      他以为这把刀会收在军营里,供到英烈殿里,或是干脆丢在了战场上。没有想到,那么快便再一次见到。
      二三十年过去,刀柄上的暗纹都浅淡了,只有这个字还清晰着——被谁一刀刀重新刻写过。

      不会再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你看着它再想想对不对得起它”。再也不会有了。
      安野揉了揉脖子,心说人啊还真是能犯浑又能犯贱,不折腾人也不被人折腾,还不自在了。
      可他眼里心下还是空寂寂的一片。
      顾怀泽不在,没人跟他闹腾,也没人让他闹腾。连道观里那些孩子的喧闹,先前日日不带消停的,吵得人脑仁疼。这半年也散了。静的惊心。
      没有人会再闯进来,哭着喊着说“大师兄要把对面打死了”。也没有人会再坐在他旁边,明里暗里没事找事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伸手从窗台上摸过把茶壶,一个茶杯。水不怎么热了。
      白水,没放茶叶。
      倒也不是缺。外头的架子上有几个纸包的茶叶。
      顾怀泽惯常喝的好茶叶,还有两整包,今年清明前后新备下的。
      一包是他买的,一包是薛逸买的。薛逸当时拎着茶叶过来,看到架子上那个纸包,还半真半假地跟他抱怨,“师父你怎么不早说,阿泽叔叔就算来也喝不了这么多——啊,你给他带去北关就好了。够喝整一年了”。
      这几年里,茶叶年年买,年年挨到年末去受北关的白毛风——以后是用不着了。
      那边上,还剩了一小包糙茶。
      薛逸买了提神的,几个铜板一大包的散碎茶末,拿回来了非要拨一半给他,说着“师父你凑活着喝吧,反正咱们喝什么茶喝出来都是一个味道,就别糟蹋东西了”。
      他当时笑骂了一句,却也没给薛逸砸回去。几个月下来,居然也只剩了一小半了。
      他就算不会品茶,也知道自己跟阿泽泡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他倒是不在意,横竖也不过是个提神的——
      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连茶都不愿意泡了呢……好像只要不去泡茶,那些味道就不会散,不管是阿泽的好茶,还是阿逸的苦汤水。
      安野捧着杯水,靠在窗沿上,垂着头看瓷杯上的花纹。
      他在心里讥讽自己,多大的人了,多愁善感个什么劲!矫情!这种结局,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老爹,大哥,顾怀泽。以后阿逸,玖之,还有他自己。
      不是从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了么?
      如果没有当年这些事,他现在已经——要么再过两年——十有八九,也是哪里的坟堆了。哪会在这里,装做个糊涂道士,发这种没用的感慨!
      ……
      为什么要开道观呢?
      那个人好多年前问他,到底也没来得及听到答案。
      ——因为那天他看见的那个孩子啊。

      那孩子站在阿逸身边,两个人一模一样的鼻青脸肿,狼狈得很。
      那孩子生得瘦小,不过是跟阿逸差了一岁不到,却像是生生小了好几年。那会儿,脸上还带着些茫然和已经成了习惯的怯懦。
      可他那个眼神啊,那么凶狠,咬牙切齿。像他手上紧攥着的那块石头。上面还带着血迹。
      安野是知道这个孩子的。
      ——多了点心,事情自然不难打探。
      安野知道阿逸同他买消息。知道他自小流亡,在街头混生活。知道他油滑精明,见风使舵。
      也知道他手下十几二十来个孩子,有比他年长的,有比他高壮的,却都被约束得服服帖帖。
      安野也亲眼见过这个孩子在街头打架。乞儿流民之间的争斗只会比一般的孩子甚至大人之间更狠,他们争的是命。
      也看到过这个孩子低下头弯下背,卑躬屈膝,笑得卑微又谄媚,却在暗地里咬紧了牙关收拢势力。
      他是被乱世屠戮,又被乱世抛弃的孩子,命运甚至都不稀得踢他一脚。这样的孩子,用尽了全力去挣扎,兴许都不能够勉强挣出来一条命。
      可他偏偏又不甘心这么活着。

      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想过多少东西,安野已经说不清了。
      他从那个孩子身上,是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在街头流落、拼命,滚在泥尘里,却又认定了自己不该烂在那块地方。
      还是看到了顾怀泽。如果当年阿泽再小两岁,如果当年他没有遇到冯止战,如果他没有拜师……那他是不是也会跟这个孩子一样。
      是看到了薛逸的未来。阿逸命里带着刀剑风雨,注定了不可能平安顺遂一辈子,那如果有个兄弟守着他的后背,是不是会好上那么哪怕一点。
      还是看到了这片土地。许许多多的这般模样的孩子,一身的骨头,生生要折断在这乱世洪流里面。他们本该成为撑起这片大地的力量,可是时运何其不公。
      ——可是,如果有那么一点点机会,他们是不是会成为这片土地的脊梁。
      ……
      安野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意无意之间,到底滑过了多少个念头。
      那些念头落下来,压在一起,变成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要不咱们开个道观吧……”
      像个兴之所至的异想天开。
      既然想了,那便去做好了。
      麻不麻烦的,不过都是后话罢了。
      ……那么,现在呢?

      ——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地方。
      谁的字句,谁的耳语?
      ……这个人真烦,无处不在的,总也不肯让他安生。

      安野伸手,把茶杯又放回窗台上。
      ——只有窗台上还留着一个空位。四不像的木雕立在茶杯旁边,磨尽了颜色。长桌上,铺满了信笺字条。
      纸张的材质和样式不一。有名贵的洛纸,干净厚实触手柔韧。也有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淘出来的纸草,碎得快看不清楚字迹了。还混着几块随手撤下来的绢帛,甚至有一小段裹伤的布条。有的裁剪认真,边缘平整。有的就是哗啦一扯,毛糙得比狗啃得还不如。
      上头写的东西有长有短,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像是随口的絮叨。什么时候情绪上头了,都不用坐下来,抄了笔划拉完了就能绑鸽子腿上,给他“飞”过来。
      明明是清风霁月的一个人,看起来温和矜贵,连着在一众名将里也是数得上名号的风骨卓绝。
      七八年前几个大学士编完的《大胤名将录》传到民间给传串了味。这个说书先生添一句,那个八卦小生加一笔,把好端端的史书文集整得跟本演义小说和八卦轶事的混合体——
      都这样了,还能统一口径,盛赞顾怀泽“披甲论剑,解兵弄诗,霜雪风月,皆泽其怀”。拐弯抹角着把什么适合“翩翩公子”的好形容都扔到他身上。恨不得直接写一句,这人是几十年难出一个的好风华!
      就这么个人,传起字条来跟着话痨似的——不对,他本也就不是个话少的!哪有个人前的正经!
      可那些字条叠放在一起,拼出了那么多年的光阴,缓缓地流淌,漫长而温柔。

      “这天真冷。想不明白了还,这才差了多少啊,怎么北边就这么冷……好吧,差得还挺多。”
      “往北混进去了一趟。辽姚契戎还挺安生。老前辈还是厉害。”
      “又下雪了。我打赌你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看着那团糊了的墨了没,给你寄的雪片,还没卷好信呢就化了。下回搞个鹰,能带个雪团子飞过来。”
      “但愿它明年再安分点。多少年没一起吃过年饭了。不过跟你吃的年饭,好像也没有好好吃完的。”
      “像是要调任。”
      “无事。北关无事,槐阳无事,横竖都没差。”
      “帝君随口就给我塞了几个‘学生’,嚯。那几个半大小子,大家相对着看谁更能打哈哈咯。”
      “昨天得了个好玩的东西,过两日喝酒的时候带过来给你看。”
      “碰上个有意思的孩子,身上那个劲,有趣有趣。”
      “老在‘天街’上晃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小兄弟,喏,‘山楂小葫芦’——阿野你这起的什么见鬼的外号,这么长。他那糖葫芦还是酸得掉牙。能酸了那么多年,还倒腾成了‘槐阳第一酸山楂’,也是厉害。下回给你带。嘿,给你来一小块,特意去要的没裹糖的。不谢。”
      “该死的雨天,下个没完没了的,再不停今年我就不过来了。”
      “吓到了没?上一条是骗你的。”
      “不过下雨可真烦。”
      “槐阳还是那副样子,可不是我的槐阳了。啊,还是平兰好,虽说酒难喝了点,地方小了点,甜糕饼做得差了点,还得防着你那个毒死人的饭——啧,平兰好个鬼……算了,还是平兰吧。”
      “见着钟家那把刀了。今年过来的时候带给你。”
      “时局不太平。怕是马上要打仗了。”
      “阿野,我要去北关了。这回怕是溜不出来了。真可惜,没得酒喝了。”
      “看起来倒也还成,老卫把南绍又打回去了,隔空把辽姚这帮狗崽子吓缩了头——老卫这可以啊。缩着吧,缩着吧,谁打谁要命。”
      “那什么,阿野,我学生可能要过来找你的。啥时候不知道,来不来也不知道——算了,估摸着得来。帮我照顾下呗。就当送你个好徒弟了。便宜你了。”
      “胤嘉帝不会动你们,放心。不过你有不放心的时候么?得得得,你还是放心吧,真怕你一个不放心提着剑就往槐阳去了。”
      “吓死我了你上回,不就在城墙上多晃了半夜么?一回头,嚯,那么大个阿野。诶,明年别带阿逸买的那个茶叶了,切记切记。”
      “又快中秋了啊。”
      “今年还是过不来。换了我学生在你那,想想倒也有点意思。就是可惜,这学生没来得及教完。”
      “这儿哪哪都好,酒也够烈,可还是没你那的得劲。真是奇了。别把雪里醉弄过来了,得全冻上。不过你给我留着啊,不准偷喝。”
      “今年真他娘的冷,这会儿已经缩手缩脚了。你要穿得跟平常那样过来,能冻死你!不过,咱们比划比划倒也能暖和。”
      “看到了一个牧民,那袍子跟你的道袍一个德行。别以为我不知道。”
      “南边我听说了。阿野你说是你徒弟厉害,还是我学生厉害。不对,都成你徒弟了……算了,你的就是我的,没差。”
      “下雪了。你说你会不会被堵在道上。”
      “烤了个羊,味道挺好,就是太油了。想来你不大挑嘴——毕竟你连你自己做的饭都能吃下去——大概会很喜欢。香料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要打仗了。这回大概是真的要打了。别过来了。没啥大事,等打完就回来找你喝酒。”
      “我就说辽姚这帮孙子没安好心!这次不把他们埋回老家去还就别想完了。”
      “诶,又过年了。边过年边打仗,刺激。”
      “战场上酒少喝,耽误事,一喝一冲动。喏,就跟对面那谁似的。忘了啥名了。”
      “他娘的强攻!攻你大爷!长本事挑到老子头上。等着,咱兵器好,改明儿就把他们干服帖。”
      ……

      近二十年,上千张的字条,散漫地交错着,铺满了整个长桌,一直堆到榻上。
      最上面一张,字迹匆匆。在那人已经离开了的时候,递到了他手上。像穿过生死。
      “阿野。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你是谁。雪里醉,帮我喝了吧。下辈子还跟你喝酒。不准忘记。”
      从过去而来的时光里封存着那个人,一寸寸地遍布了他的影子。
      那流淌向未来的光阴里,已经再也没有了他的模样。却又贯穿着他的声息。
      多烦啊,这个人。

      安野想,顾怀泽大概会略带调侃地说,照例我不该给你留最后的那张条,就该无声无息,否则多像个遗书,让活着的人惦念。
      可他也直到,顾怀泽其实不会那么想——就像他也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那有什么该不该的。他们本来便相互麻烦、相互牵连,不用去分辨和计较。直言、坦白,而惦念不惦念从来不是一张字条能够说了算的。
      多烦啊……

      很多年前,他抱着薛逸,从钟家杀出来,隐姓埋名着在各处辗转——辗转来去,到底还是奔着唯一的目的地,他们当年说要过来养老的地方。
      他心里有无数的憎恨和愤怒,像千万铁骑践踏而过。踏平的地方尘埃纷纷,只留下了他曾经守着的国门,和唯一的一个问句——
      偌大的大胤,我们流过的血能让谁、在哪里,能得到安宁?
      一遍又一遍,他用这句话鞭挞着自己,拷问着自己。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只有小小的婴孩,抱着他手指安睡。

      他曾经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是对了还是错了,不知道热血是不是只能平白地干涸,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更该死在东线边关……东刀西锋,传奇的武将不过是无力的笑话。
      这片土地千疮百孔,谁能在此间得到自由?
      他会怀疑自己、质问自己。全天下的人都可能怀疑他、质问他。
      唯独、唯独阿泽不会。

      那一天,他打开青云观的门,见到了顾怀泽。
      他根本想象不出,这人是怎样咬死了牙,断定既然死不见尸,那便要活着见人。又花了多少的力气散了多少的心血搜寻他的下落,要布下多少消息来源,才能在秦望纷涌的人潮里,找到了啊。
      安野当时抱着顾怀泽,听到这人疲惫却安心的笑。那把清冷的嗓音哑了,落在他耳边像是惊雷。
      他想,这个人就是我的归处。
      那是我的故里家乡。
      那是顾怀泽,是安野的顾怀泽啊。

      ——太好了你还在。
      ——我知道你是谁。

      安野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就像顾怀泽知道他一样。

      安野站起来,握紧了他的剑。
      十九年,他放下了对着敌人的剑锋,却从未松开过握着剑的手。
      那柄剑跟他日日相对。
      他不想再守那个背弃了他们的王朝,可他活着的日日夜夜,忘不了他的战场和身后的大地。深入骨髓,刻进魂魄。
      那张战旗还在桌子上。褪尽了颜色,又像血色昭昭。
      安野忽然笑了一声:“阿泽,你说得对。我也一样。”

      怨恨,痛苦,不甘,愤怒。
      ——我不愿意再忠于这个朝堂,不愿意再为君主而战。
      那些年少抱负,青年志气,中年愤恨……早已消停了,散净了。只留下一腔的热血,要为这天下流尽。
      ——可我仍然是大胤的将军。

      封在战旗里的魂魄,沉寂了十九年,终于要重见天日。

      安野捞起来杯子,水已经冷透了。他一口饮尽了,把茶杯砸在了地上!
      像一杯酒灌下去。火跟着那碗凉水滚到他四肢百骸,烧起来。
      他大笑长歌。

      安野忽然又安静下来。
      死寂里,他听到风的声音。看到那个人。
      那个人远远地回头,伸手指了他一下,大开大阖地比划,大笑:“阿野,因为你一直都像阿逸那么大啊!”
      安野垂下眼,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像是悲伤,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良久,他笑起来,低声说:“你不也一样。”
      阿泽,我也很想念北关的雪,北关的酒,香料,和烤羊。一年余未见,大约以后永远不会见到同样的篝火了。
      顶多十几二十年,我来找你。
      放心,雪里醉留着。大不了等下辈子好了。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

      三月二十八日,安野离开青云观,奔赴北关与东线交界一带。
      利刃荣光将重临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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