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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尘(二) ...

  •   “云山上人”收下了顾玖之。
      薛逸半点不意外。
      其实真要论起来,师父没什么教徒弟的耐性,也任性得很,能出去晃一圈便随手捡回来个弟子,也能把找上门来的直接给轰出去。
      可很莫名的,薛逸就是觉得,师父会收下顾玖之的。
      他是个太出众的少年,哪怕身份成谜,疑点重重,也盖不住那点坦荡荡的清明。更何况……
      何况什么?
      薛逸蹙了蹙眉,用力抵住了额角。
      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似乎有什么是藏在顾玖之的态度和言行后头,却又再清晰不过。
      是什么呢……

      书斋的门被推开,顾玖之从里面走出来,反手带上了门。
      薛逸被关门的声响打断了思绪,再抓不住模模糊糊的那一点念头。他索性晃了晃头,搁下了。
      顾玖之还抓着他那柄刀,微微垂着眼,径自往前走。他沉在自己的思绪里面,目不斜视地跟薛逸擦肩而过。
      薛逸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师弟,你知道往哪里走么?”
      顾玖之头也不回,伸手冲他摆了摆,用跟他一模一样的语气道:“大师兄,你这不是主备带路了么?”
      “那小师弟……这个‘带路’你可跟好了。”薛逸几步追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不等他回头,便往回廊外面跃了出去。脚下使劲,猛地腾空起来,伸手在房檐上借了下力,整个人便翻了上去。
      他敏捷地在屋檐之间跑跳,转眼掠出了书斋、求索堂所在的那一小片前院。

      薛逸三岁上房四岁揭瓦,五岁的时候就把这青云观上上下下折腾了个遍。从哪个院子到哪个院子哪条路最好走烂熟于心,连屋面上那片瓦松动了都摸得明明白白,闭着眼都不会出岔子。
      他伸手扣住窗沿,稳住冲势,手上轻巧地一拨,把窗户又推直了些,轻车熟路地翻了进去。
      落地便呛了口灰,咳嗽起来。
      方淮和小七齐齐从里屋转了出来,两个人都是脸上蒙着布巾,袖子挽高扎好了,一手扫帚一手抹布。
      他们看看大开的窗户和紧闭的门,再看看呛得脸都红了的薛逸,拍了拍自己额头,悟了。
      方淮一脸糟心。
      他们这个大师兄,靠谱的时候什么事都能扛,不靠谱的时候能把自己都折腾死!
      方淮是个爱操心的,刹那间便冒出了无数挤兑大师兄的话,劈里啪啦便往外倒:“大师兄,正常人都是走门的,自然先把门口的灰落了。哪有……”
      方淮的话还没说完,外头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屋檐上又下来个人,无声无息地落在窗沿上,姿势甚是熟练。
      那人要落地之前,警惕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薛逸咳红了的脸上顿了顿,打消了进屋的念头,施施然窗沿上坐了下来。
      “去哪里都要走窗户的不呛死你呛谁……”方淮后半句话就在嘴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没能给他掐回去。
      他说完,手忙脚乱捂了自己的嘴,瞪着眼一脸的无辜。
      “就说应该把窗户先扫干净的……” 小七片刻前还在好心地给他找补,也被这从天而降的人给震惊了。那话落下来,飘在空中,讷讷地散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

      方淮手还捂在自己脸上,眨巴着眼睛,偷偷拿手肘撞了撞小七。
      小七一张小脸上笑容乖巧,心下却愁得直揪手上的抹布,手肘轻轻地撞了回去。
      倒是那两位正主半点没有尴尬,自在得很。
      顾玖之坐在窗沿上,抱着胳膊翘着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下头的人。
      薛逸一口气早顺了过来,惬意地半斜着身子,琢磨他这小师弟的反应。
      这两个认识了才不到半天的人,像是天生有默契要混在一起搞出来事情!
      方淮稍稍侧着头,颇为隐蔽地跟小七使眼色:“七啊,我怕生我不敢说话我一说就错……这小师弟看着有点吓人啊……”
      小七微低下头,跟他比口型:“我、也、怕……”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大师兄今天为什么还不救场!
      两声轻笑忽然响起来,紧挨着,要不是嗓音差了些,几乎要分不出来。
      方淮和小七茫茫然,目光在他们的大师兄和小师弟之间游移。
      薛逸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同时挑了挑眉。
      一个调侃,一个挑衅。
      薛逸“啧”了声,终于找回来做大师兄的习惯,往后撤了半步,朝方淮和小七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他刚要开口,顾玖之已经跳了下来,踩着薛逸方才印出来的脚印,稳稳地落了地,扬手扫下去那些许飘起来的浮灰。
      顾玖之转向目瞪口呆的方淮和小七,抱拳,潇潇洒洒地朝两人揖了一礼:“顾玖之。见过两位师兄。”
      “诶,小、小师弟客气。”方淮赶紧还了个礼,“我叫方淮,三点水那个淮,你跟他们一样叫我‘阿淮’就行了。这儿地方看着大,也简单,你有什么需要的问我们便是……”
      他显是刚才憋苦了,一开口,话又多了起来,事事都要操心一下。
      小七温温和和截了他的话头,把他后半段直接给堵了回去:“你喊我‘小七’就好。”
      顾玖之弯了眉眼,从善如流:“阿淮师兄,小七师兄。”
      方淮刚要再说什么,被薛逸眼疾嘴快地抢了过去:“阿淮,里头收拾干净了没?”
      “还差点,大师兄你说得太晚了,还非得是这间。”方淮抖了抖抹布,拉了小七,抬脚往里走,一边嘀咕着,“这间屋子空太久了,难扫得很。比不上南边那几间空屋,三天两头扫一扫,收拾起来也能快些……”
      没走两步,手上一空。
      顾玖之跟他错身而过,抹布已经到了他手上了。
      他一探胳膊,把小七搁在脚边的扫帚也顺走了,头也不回地冲他们扬了扬手上的东西:“借下。我自己来就行,之前的麻烦师兄了。”
      方淮愣愣地看着自己空了的右手,一扭头,人已经拐进了里屋,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诶?”方淮只愣了片刻,就被薛逸轻推了一下脑袋。
      薛逸看着两人呆呆的表情,好笑道:“装什么呢?”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可也都是街面上摸爬滚打下来的人。早年里孤身一人就敢漂过半个大胤、拿着块石头就想跟一群人拼命,怎么可能见个新进来的同门师弟便犯了怂?
      方淮噎了下。
      小七好心地帮他翻译:“这不是,这两年怂惯了嘛。”说完,他垂眸笑了笑,脸上表情很乖,那笑平和感怀。
      薛逸一怔。
      他低笑了声,抬手揉了揉两个师弟的头:“行,怂着吧。”
      大不了我再罩你们两年,都好说。

      薛逸正经不过几息,手从方淮和小七头上收下来,便顺势推了他们背一下:“该干活的干活去,除非你想再来一遍‘青云观拜师大礼’。”
      方淮和小七各自一抖,迅速地抓紧了剩下的抹布和扫帚,目露惊恐,齐刷刷地摇头。
      果然,下一刻他们便听到大师兄提高了嗓门:“小师弟——你师父也见了,师门也入了,还差最后一道——”

      //

      小半个时辰后。
      厨房里蒸气缭绕。
      薛逸和顾玖之在那缭绕的蒸气里,隔着张桌子对坐,桌上摆着几道菜,一碗饭。
      “这他妈是什么?”顾玖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个盘子,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情绪。好像他是在书案上对着一本经典念书,而不是坐在餐桌旁对着几盘看不出原料的大杂烩骂人。
      “‘青云观拜师大礼’。”薛逸随口道,上半身后仰,到碗橱旁抽了双筷子,搁在他面前。
      “能做成这样也不容易。”顾玖之瞥了一眼筷子,不动,似笑非笑。
      “是不怎么容易。谁让师父懒得动手了呢。可惜可惜,到我这里总归是有些串味了的。”薛逸叹气。

      薛逸打小便知道师父做饭难吃,而且是十年如一日的难吃。可直到几年前,他才知道有那么……“惊为天人”。
      先是他的兄弟薛卓,后是他的头一个师弟、“云山上人”名下的第一个弟子周川,领教了这一份“惊悚”。
      那会儿,观里突然多了人,饭桌上常添了两副碗筷。薛逸便打着主意偷懒,忽悠着人做饭,连三五天才来一次的薛卓都没被他放过,更不用提天天在一处的师父了。
      师父被他念叨得烦了,时隔数年,勉为其难又下了次厨房。结果……
      薛卓和周川那顿饭吃完,几乎没能下得去饭桌,趴在桌子上,抱着那锅没有味道的汤猛灌。那以后一个多月里,周川看薛逸的眼神都带着点敬畏。
      薛逸有坑人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效果如此的拔群,打那以后,再有师弟进来,便是不遗余力地忽悠师父给人“迎接洗尘”,美其名曰“师父的味道”。害惨了一干师弟,听到“青云观拜师大礼”便要下意识地哆嗦两下。
      方淮每每抱着个碗,生无可恋,说,能吃下去的,绝对都是天人……呃……就像大师兄这样吧……
      可惜,师弟们好忽悠,师父却不好忽悠,没两回便把薛逸的小心思摸得明明白白,嫌弃着麻烦,不干了。
      没办法,不能让后来的师弟们不知道“师父的味道”——不然怎么能促进师弟们奋勇承担起做饭大任呢。
      薛逸好歹是被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荼毒了有些年了的,就算他早就麻木了,好歹也记了个囫囵。挽了袖子在厨房闭关三天,居然真把那味道模仿了个八九分。
      从此“大师兄的进门第一顿饭”代替了师父的手艺,成了师弟们新的噩梦。
      常在便是被害苦了。
      直到来了得有一年多了,师兄弟之间轮班做饭轮了得有五六十回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他妈平时轮班做饭的大师兄、跟做第一顿饭的大师兄,是一个人?!
      常在那会儿苦着脸问薛逸,为什么非要“糟蹋”自己的手艺,做……那玩意儿……
      薛逸坦坦荡荡,为了折腾你们啊。

      眼下被折腾的人不慌不忙地起身,绕到薛逸后面,又盛了碗饭,还格外仔细地用力压实了,连带着一双干净的筷子一同搁在了他面前。
      顾玖之坐回去,笑眯眯地点了点他面前的碗:“大师兄,有福同享啊。”
      “好说。但是师父教导我们,‘爱幼’嘛,好东西自然得多留给小师弟一些了。”薛逸一手搭在桌面上,整个人半倚在背后的碗柜上,懒洋洋地,笑得滴水不漏。
      顾玖之煞有介事地点头:“大师兄说得不错。可常言还道,‘尊老爱幼’,这‘尊老’显是在‘爱幼’前头的,当是先敬大师兄的。”
      两个人各自端了张笑脸,隔着一桌乌糟糟的饭菜,言语往来里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你来我往数回,居然谁也没占着便宜。
      忽然又一块儿停了。
      薛逸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站起来走到门边,猛地推开。
      厨房外头蹲着听墙角的一干师弟们纷纷仰起脸,无辜地看着他,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我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哟,都在呢?看来你们也颇为怀念,想再来一次?”薛逸笑得恶劣。
      静了片刻,一个小一些的孩子嚎了一嗓子,“不想!”。
      众人不约而同地一个激灵,鸟兽状散了。
      薛逸哼笑一声,转回去,顺手带上了门,坐回桌前。

      被师弟们一打岔,方才斗到一半的嘴也忘记到底落在那句话上了,倒是终于太太平平坐了下来。
      相互瞪了半天,一人抄起了一双筷子。
      薛逸叹了口气,嘟囔了句“可惜今天吃不着老周的饭了”,认命似的夹了筷菜,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又扒了一口饭。极为自然地伸筷子去夹下一筷。
      顾玖之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又打量了会儿眼前的菜,蹙着眉,终于把碗端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拣了盘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挑了一叶菜,颇为果断地一口,没什么犹豫地嚼了两下……
      他呼吸滞了滞,把那口菜囫囵咽了下去,狠狠扒了几口饭。
      薛逸“哟”了声,跟着他挑了筷子菜起来,悠然地吃了,挑衅似的冲他扬了扬眉。
      顾玖之冲他一点头:“佩服。”
      薛逸笑起来:“过奖。”
      顾玖之磨牙:“大师兄,你能告诉我……”
      他面上的笑几乎要垮下去,深吸了口气,到底没把骂人的话咽下去:“谁他妈会在炒青菜里面放香料和花椒!放了就放了,这菜是灶膛里捡出来的么?!”
      薛逸眨眨眼:“师父啊。”
      他又夹了筷,看着小师弟那比青菜好看不到哪里去的脸色,细品了品菜,郑重道:“小师弟,勿焦勿躁,你要用心感受,就会发现这个味道……”
      “还挺下饭的。”顾玖之面无表情地接。他胡乱塞下去了小半碗饭,终于缓过来些劲,嘴巴鼻子里那股烟熏火燎的劲却还没散开多少。表情还寒着,比起方才,显得愈发的冷淡。
      “可不是。”薛逸懒洋洋地笑,半点没被那冷劲冻上。他居高临下地睨着顾玖之的额头,随口调侃,“小小年纪便挑食,可是要长不高的。”
      顾玖之撩起眼皮瞥了瞥薛逸,也笑:“年纪轻轻味觉便不好使,可是要防备着出大事。”
      薛逸搁了空碗,指节轻轻在碗沿上敲了敲:“比起这个,小师弟你最好还是操心下这饭要吃不完——”
      他悠悠然举起那根手指,在半空中虚点了点桌上的几盘菜,笑得意味深长。
      “怎么?”顾玖之偏了下头,无辜道。他面上的笑愈深,滴水不漏。
      要不是他握着筷子的手筋骨都绷紧了,像是随时要暴起把那双筷子捅进薛逸喉咙里,真真是要以为他是个人畜无害的乖软少年!
      薛逸倒是半点不惧,直接上手碰了碰他的骨节,就要握上去,被顾玖之反手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
      他一抽手,劈手去夺筷子,还记着要避开油腻。
      顾玖之反应也不慢,手腕一转便往旁边闪。
      薛逸收手,转了两圈那孤零零的一根筷子,不紧不慢补上了后半句:“吃不完做饭啊。”
      整个青云观的师弟都是这么被忽悠着轮班做饭的,把整整一年都包圆了。
      顾玖之点点头,放下硕果仅存的一根筷子,搁下碗。碗底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居然带出来几分“掷地有声”的意味。
      薛逸扬眉,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顾玖之施施然活动了下手关节,才慢悠悠道:“横竖我也不会。”
      理直气壮又带着无赖劲,偏偏语气清冷正直,让薛逸都叹为观止。

      //

      是夜。
      顾玖之把包袱外头的粗布在桌上展平,细细叠好。
      他站起来,低头看着桌面上深蓝色的布巾。眼睫垂下来,盖住了眼里的情绪,侧脸冷淡。
      良久,他忽然伸手,抓着布巾的一角,转身往屋子一侧走。布巾随着他的动作被扯离了桌面,落在半空中,抖散了。他毫不在意,打开柜子,随手丢了进去。
      深蓝色飘到柜底,铺开了,一角褶起,随意的不规整。
      他东西少,随身的包袱里几件衣服只占了衣柜的一个角落,空荡荡的。
      顾玖之看也没看,关上了柜门,走到桌前倒了杯水。
      晚饭后已经过了许久,从厨房带回来的茶水早就冷透了。
      他也无所谓,一口饮尽了,又倒了一杯,才慢慢坐下来,顺手把搁在一旁的刀拿了过来,搁在腿上。
      他摩挲了两下刀柄,出了片刻的神。
      他随身的,除了些银两文牒,几件衣服,便只有刀,和桌上的……
      顾玖之霍然站起,一把扣住了刀柄,安静地向窗边靠近。
      轻捷的脚步声在房顶上,落下又腾起,几乎听不分明。飞快地向这个方向过来。
      瓦片轻微的叩响。
      顾玖之连刀带鞘劈向窗口。
      薛逸单手接住了他的刀,借力跃过窗框,稳稳地落了地。
      “小师弟,你这也太热情了。”薛逸抓着刀鞘,轻轻晃了晃。
      顾玖之手腕拧转。
      薛逸握得紧,鞘带着他掌心的皮肉扭过了小半周。
      刀身上加了些力道往下压。
      握刀的手骤然松开。
      刀身上的力道没了支撑,猛地下坠。坠了半尺,又猛地上挑,稳住在半空中。
      顾玖之似笑非笑地嘲他:“还是比不过大师兄热情。”
      “那小师弟可得好好记着、来日回报了。”薛逸朝顾玖之举了举手上的纸包和酒坛,不等顾玖之招呼便往屋里走,三两步往桌前迈,“明早小师弟要是饿得起不来床、做不动早饭,可不能说是……”
      他把酒坛和纸包往桌上一搁:“我没‘招待’好你……这是个什么……”
      薛逸跟桌上打开了一半的纸包大眼瞪小眼。
      顾玖之走过来,坦坦荡荡地把纸包全展开了,捏了一块里头的荷花酥,塞进嘴里,含混道:“如大师兄所见,是个‘正常人’就不能活生生‘死’在你那顿饭下面……唔,碎得厉害了,可惜。”
      他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又去摸下一块。
      薛逸看他吃得认真,下意识地也伸手去摸,点头赞同道:“是碎得厉害了……还有点太甜了……”
      顾玖之伸手去捞茶杯。
      薛逸想也没想便把茶杯往他手边推过去。
      顾玖之接过来杯子,灌下小半杯茶:“没办法。方子不成,做出来总是差点意思。凑活过个嘴瘾还行。”
      薛逸把茶壶也往顾玖之的方向推了推,又伸手摸了块点心:“别有风味倒是别有风味……不成,风味也救不了这玩意儿。这得多加了多少糖啊。”
      “不加糖吃什么点心。”顾玖之撇嘴。
      薛逸不乐意了:“包子啊馅饼啊。”
      “包子馅饼也有甜馅的。”
      “甜的也成……吧,可吃多了总有些腻腻歪歪的。”
      “那是你没碰着做得好的甜馅。咸的跟饭菜有什么差别。”
      “还是有差的,比如这馅饼吧……”
      薛逸摸了个空。
      一抬眼,发现顾玖之也瞅着那空了的纸包,有些发愣。
      片刻后,他转向薛逸,要笑不笑地望着他:“‘吃多了总有些腻腻歪歪的’,嗯?大师兄。”
      薛逸摸了摸鼻子,到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有几分心虚。
      他目光从只剩了些糕点碎渣的油纸上移开,看到旁边的酒坛和没打开的纸包,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有了些底气,把纸包和酒坛一起往顾玖之面前推:“喏。这个给你的。”
      顾玖之也不客气,捞过来酒坛,揭了上头的泥封。
      酒香冷冽,清醇,却又烈性,慢悠悠散开,在周围都拢上微醺的味道。
      顾玖之眼睛亮了亮。
      薛逸推过来两个茶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里含着点玩味又含着点期待。
      顾玖之倾手倒满了,抓起来一杯,含了一口,慢慢咽下去。他眯着眼笑起来:“大师兄好眼光。”
      薛逸心说不好就有鬼了,冒着被师父骂死的风险、好容易才偷出来的,藏了好些日子都没舍得喝呢。
      可他还是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那是自然。”
      他一仰脖子,豪气干云地下去大半杯,才算是过了把瘾。剩下的却也不急着喝了,拿在手上轻轻晃荡着,很是珍惜。
      酒香更鲜明地蒸腾出来,清晰地罩住了他们两个,把大半日的剑拔弩张都熏醉了,剩下静谧里难以言说的安宁。

      薛逸把纸包打开,里头几个包子。他递给顾玖之一个,想了想,自己也抓了一个:“一会儿放凉了可是糟蹋东西。”
      包子是几个师弟晚饭前蒸的,离这会儿过了少说得有个把时辰了……
      顾玖之捧着那个包子,温热的面皮熨帖着微凉的指腹。
      他沉默了片刻,用力咬了一口,把不明不白的软热也咬下去。
      “大师兄,包子配酒?”顾玖之语气里有嘲弄也有挑衅,可上扬的语尾都在酒意里,被化软了些许,变成随意的调侃。
      “那也好过甜糕配酒。”薛逸懒道。
      顾玖之指尖点了点还摊着的油纸:“那一半可在你肚子里。”
      薛逸叹口气,两三口吞了剩下的包子,把纸从顾玖之手下抽出来,细细叠了,放在桌上认真地望着,双手按在两侧,郑重道:“甜糕兄弟,是我不对,不该吃了还嫌弃,您安息吧。您千万别生气,也千万劝着您的包子兄弟别跟某个‘还不知悔改的小兄弟’一般见识。”
      他说完,停顿了片刻,转向顾玖之:“某位不知悔改的小兄弟……唉。”他摇着头,很是痛心疾首。
      顾玖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大师兄同这荷花酥感情深厚——那‘安葬’了它的重任,大师兄想必是不会推脱的。”
      薛逸伸出根手指,晃了晃,煞有介事道:“小师弟,此言差矣。甜糕已逝,这不过是个壳子。人之在世,重在情感和魂魄精神,何必纠结于皮囊……”
      顾玖之颇为赞同地点头,眼神锁着薛逸:“也是,横竖‘情感魂魄精神’都葬在大师兄肚子里了。”
      “小师弟不可推脱——你也有一半的份啊。”薛逸接得飞快,目光毫无顾忌地撞回去。
      两人隔着油灯的光对视,相互瞪着,谁也不肯示弱分毫。
      屋子里霎时静下去,静得几乎能听出灯火跳动的声音。
      薛逸忽然叹了口气。
      顾玖之向旁边偏了偏。
      目光错开,低低的笑声泛上来。两个嗓音混在一起,交错着没头没脑的放肆。
      薛逸翘着脚,向后瘫了瘫,整个人愈发的散漫起来。他伸手到顾玖之面前,轻扬了扬茶杯。
      顾玖之半靠在桌沿上,肩背都松懈下来,带着懒洋洋的困意。
      他扬手,跟薛逸碰了碰杯。

      “酒放你这。”薛逸一脚踩在窗沿上,随手指了指桌上的酒坛,把两张油纸往怀里又塞了塞,生怕还没带回屋扔了,便在半道掉出来,让明早打扫的无忧念叨半晌。
      他搓搓刚摸过油纸的手,又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甜糕回头补给你。”
      “大师兄大气。”顾玖之拱拱手,不怎么在意,薛逸一说,他便随耳一听就是了。反而盯着薛逸踩下来的脚印。
      “好说。”薛逸顺着顾玖之的目光看过去,咳了一嗓子,“明儿给你擦干净。”
      顾玖之不置可否,走上前抓着窗户,随时准备把窗格往薛逸脸上招呼:“那大师兄你可记好了。”
      “忘不了。大不了你也在我那踩几脚?”薛逸大方道。
      “大师兄客气了。”顾玖之伸手往屋檐上指了指,“就算这间离你屋子走直线够近,半夜一刀劈你个半死不活、再随手烧了你屋子……半盏茶的功夫都用不着。”
      他话里狠戾,语气和眼神却清淡随意,面上是一顶一的无辜。
      “大师兄,我像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么?”
      他说着一偏头,笑起来,乖软无害,把一闪而过的刀锋严严实实捂到了下头,就等着人一脚踏空,撞到那刀锋上。
      薛逸也笑,摊了摊手:“那自然……不像。小师弟要捅人,必然半句抱怨都不会说、半点底都不会多透的。”
      薛逸确实是故意把顾玖之分到了这间“直线够近”的房间,他对这个不明不白的人,到底放心不下。
      可他也半点不意外顾玖之会看出来。
      ——离顾玖之出了厨房,有两个时辰有余了,足够他把青云观里的格局探个七七八八了。要再迷迷糊糊地搞不清楚,才是薛逸看走了眼。
      而如若他坦坦荡荡把自己知道什么摆到明面上……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
      顾玖之眉目里的温和几乎能够乱真:“大师兄知我。”
      “小师弟知道便好。”薛逸说着,纵身一跃,一把抓住了房檐,翻了上去。
      得了,什么都说明不了,那便再说就行了,他又不能真把自己一刀结果了。本也就没怀疑过这些的……

      片刻后他又落了下来,急急忙忙地又从窗户里撞了进去,差点跟关窗的顾玖之撞了个当头。
      顾玖之飞快地撤手,往后避了避,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大师兄,你是没让窗户砸一次不甘心么?”
      “砸不砸的回头再说。”薛逸倒是正经,语速飞快,“每日在求索堂,上早课,师父……可能会去吧——没事便去,有事翘了也成。早饭在厨房,多是一直热在灶上的,管够。洒扫院子、做饭之类的杂物每日轮值,下山采买也是,都听阿川的安排。”
      他把忘了正经事一股脑都抖完了,末了,露出个恶作剧一般的笑:“对了,明儿早饭轮你。”
      顾玖之张了张嘴,眼睛瞪得溜圆。
      薛逸看着他那个略带孩子气的表情,没有来由地愉悦起来。
      他扣住窗沿,整个人前倾出去,伸手在顾玖之额头上轻弹了下。

      //

      顾玖之躺在床上,望着在黑暗里一团模糊的床帐,放纵思绪跑马似的肆意驰骋。
      兵荒马乱的大半日。
      他的刀就在手边,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一点一点被捂热,到跟他的体温分不出彼此。意识在那慢慢扩开又消失的冷意里,慢慢地飞卷弥散。
      事情又同他的预想不太一样……出乎意料地透着些安稳的味道。
      他把刀往手边又挪了挪,闭上眼。
      过了片刻,他忽然又睁眼,茫茫然望着天花板。
      他笑了下:“我到了。决定要留在这里。”无声地,不知道对着谁。
      说完,他再一次合上眼。
      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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