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的极乐鸟》我还是太莲轻了

35、片渊紫门（2）

　　日子哗啦啦地淌过。紫门仍是那个潇洒自如的紫门，汉娜仍是那个热情活泼的汉娜。认真单纯的沃伦不再，换来的柯里昂教条古板，跟他们融不到一起去。
　　五年间，紫门接手了大大小小的项目申请，见证了很多新的发明创造让人类生活更加智能，也审批了很多疯狂的实验。委员会常年以来烙下些潜在规则，科技伦理似乎被解构了，必定会为科技本身让步。
　　紫门并没有公然地忤逆过那些潜在规则，只是不安也层层累积。他黑色制服的肩上，添上了一枚正四面体标志，之后又变更为一个正六面体。

　　“你知道吗？委员会决定修改针对生来色盲婴儿的初评定，他们将不会因为那对在X染色体上的基因而得到负分。”汉娜坐在华丽装修的餐厅里，天花板是流动的星云，紫色黄色的光洒在她神采奕奕的脸上。
　　紫门拿起餐前的酒，小抿一口，问：“为什么？”
　　“听说有人举报了莫里斯教授其实是红绿色盲。你知道，莫里斯教授可是委员会的高层，肩上有正十二面体的人。”
　　“谁举报的？”
　　“拥有正八面体的摩洛克教授。”
　　“权力斗争？”
　　汉娜靠在沙发上，给了个默认的眼神。象征官衔的柏拉图多面体，一旦达到了正八面体就会进入到委员会的高层系统，参与对人评级以及公共决策。
　　“以前从没有人发现莫里斯教授伪造了身体状况？”
　　“谁知道呢？也许是初评级的时候就存在勾结，之后也没有谁敢冒犯了。”
　　紫门身子向前倾了倾，对视汉娜。汉娜灰绿色的瞳仁反着灯光，显得更亮。紫门微微勾起嘴角道：“想想也不赖，本来色盲就不该是更低级的人。”
　　汉娜回看着他：“当然，我们应该支持莫里斯教授，摩洛克教授妄图利用评级机制以下犯上，是咎由自取。只可惜。”汉娜说到这里就停了，也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只可惜评级机制的微小变更，居然都始于权力的争斗。
　　紫门心领神会。餐厅里自动餐车不停穿梭，远处墙边的阴影里还站着好些个候令的机器人服务生。
　　“吃完饭去兜风吗？”
　　“当然，我的摩托车随时候驾美丽的汉娜小姐。”

　　过了几日，紫门和汉娜又去了那家上流人士出入的餐厅。那天客人格外少，甚至自动餐车和服务生都见不到。随后一个穿着便服的男子走向他们，上了年纪仍身板挺拔，显得从容优雅。
　　“我可以坐下吗？”男人礼貌地询问。
　　“当，当然。”汉娜赶紧放下了刀叉。
　　“我叫莫里斯，就是你们上次谈论的那个莫里斯。”汉娜和紫门闻言都谨慎起来，不由得坐直了些。他们前些天的讨论都很浅显，也绝无触犯霓岛戒律的不妥话语。
　　“您好，久仰大名。”还是紫门先笑着回应。
　　“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吧。你们觉得色盲不应该影响评级？”
　　紫门对视莫里斯的眼睛，企图知晓他的目的。莫里斯微笑着，连眼尾的皱纹都看似和蔼，却猜不透。
　　“是的。只要他们从事的工作与色彩无关。”汉娜说。这句发言是安全的，没有顶撞莫里斯，也没有违背霓岛的信条。
　　“那其他的先天性疾病或者遗传病呢？哮喘，先天性心脏病，21-三体综合症，血友病？你们怎么看。”
　　“优生是必要的，但他们……就跟色盲一样，不应该低人一等。毕竟不是婴儿自己决定要来这个世界的。”
　　这次回答的是紫门，他觉得莫里斯并不是刻意来刁难他们的，壮着胆子回答了真实想法。他有些紧张，这句发言因为“不应该低人一等”几个字，不见得安全。然而莫里斯的反应非常平和，依然是笑如春风。
　　他没有给出评价，只是说道：“其实我不是色盲。”
　　紫门和汉娜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只是最近假装成了一个色弱患者。”
　　莫里斯即不存在评级时的伪造，也不存在以权谋私。而是利用了一个想靠举报他高升的小人，为色盲群体谋福利？
　　“您想说什么？”紫门问。既然莫里斯不是禁锢在霓岛制度里的那类人，话不如更敞开说。
　　“旧陆的贫民窟有家叫‘归乡’的餐馆，我觉得很不错。你们可以去吃吃看。”莫里斯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准备离开，临站起身，又补了一句：“这次的谈话……”
　　“我们有过谈话吗？”紫门和汉娜异口同声。
　　莫里斯低头笑，心想他们还是调皮的孩子。
　　老教授走后半晌，汉娜对着天花板上绚烂的星云，眼神放空，小声问：“紫门，你要去吗？”
　　那一刻，紫门想到了五年前人间蒸发的沃伦。大概是两年前，有风声说沃伦家全员降了一级。
　　“也许吧。你呢？”
　　“不去。”汉娜回答，“等会儿再去兜风吧。只有坐你的摩托车兜风，才算是兜风。”

　　翌日，紫门如往常一样去委员会上班。洛克里安的天穹湛蓝无比，尽管看不到飞鸟，仍有飞行器留下的痕迹。
　　越来越多的建筑拔地而起，但最高的仍旧是委员会的大本营——洛克里安钟楼塔。紫门常年出入那里，都快要忘记它其实那样高大那样璀璨。委员会的工作制度是四加二，四日在委员会进行审判决策性工作，两日在科研单位进行科技研究。
　　在霓岛，单纯的政客是不存在的。我们不需要只会投机玩弄权术的人，这是霓岛打一开始就设立的根本。何况对一个科技至上的国度而言，你若崇尚权力，那你是低级被人唾弃的。可是啊，即便是科学家出身的、好像单纯的人们，也难免会被权欲感染。
　　那天，紫门接到了一个药品研制临床试验的申请，研究针对水过敏症的纳米机器人药物。霓岛的科研项目审核结果按重要程度分为顶级特斯拉级（特斯拉被霓岛认为是最接近神的科学家），次级范瓦伦级（范瓦伦提出的红桃皇后假说是霓岛信仰的进化之道），普通项目达芬奇级（由于该等级项目最多，于是以可称之为全才的达芬奇命名），以及审核小组无法确定需要大会讨论的惠勒级（致敬惠勒延迟实验）。
　　临床实验的病人是项目申请者的儿子。不仅如此，病人的名字似乎很眼熟——林文。
　　“总感觉在以前的重要卷宗里看到过。”汉娜微皱着眉头思索着，“啊！基因改造克隆人的项目。有一个克隆体的本体就是这个林文。”
　　“这个叫林之敏的申请人，我记得当年因为靠儿子捐献克隆体，终于从B级公民一跃成为了A级公民，他的儿子也得以一出生就是A级。”某个组员一面看文件一面说。
　　“凡为科学献身的人，霓岛必将回报于他们。”柯里昂一本正经地回应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在霓岛，也不乏一些整日守着新闻，看哪里需要实验体的低级公民，以便得到薪水度日。但那些公开招募实验体的项目多半是达芬奇级项目，所以只会有经济上的奖励。然而表层之下，更深级别的项目实验体奖励，就不是肤浅的金钱，而是和等级挂钩的功勋了。
　　“这种罕见病症的研究定为范瓦伦级没有问题，问题是这个叫林文的孩子，大概……不能保持A级公民的身份了。”一名年轻组员说着，瞥了一眼柯里昂。
　　“可惜啊，好不容易出生就能是A级。”另一个组员附和了一句，随后问，“紫门，他们参与的还是你父亲的那个项目吧。”
　　紫门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倒是觉得可以暂时保留那个孩子A级公民的身份。倘若他无法被治愈，甚至完全无法好转再扣健康功勋也不迟。”发言的是柯里昂，之前发言的年轻组员背脊一僵，“他的父亲毕竟是兢兢业业为科研奉献的人。给他们一年时间，如果一年时间可以让那个孩子回归社会就保留他现在可享有的一切。”
　　紫门狐疑地看了柯里昂一眼。这位平日里苛刻死板，过分讲究阶级的同事，竟对这个叫林文的小孩网开一面。
　　“这恐怕对别的公民不公平吧。”紫门故意说道。
　　“我们不能这样残忍地对待这些杰出科学家的子嗣，何况林文也是值得被研究的病体。我坚持认为没有必要向上申报对林文的健康功勋的扣除。”
　　紫门当然不想为难那个叫林文的小孩，他只是想试探柯里昂这一反常态的宽容是否会坚持。在座的审核小组成员官衔最高的就是拥有六面体的紫门和柯里昂，于是都没什么意见。
　　散会后，紫门和柯里昂在洗手间碰到。紫门一边洗着手一边问：“你和那个叫林之敏的研究员有交情？”
　　柯里昂对着镜子盯着微微弯腰洗手的紫门，足足得有十秒钟，不置可否。
　　紫门站起身，对着镜子理头发，欣赏自己的胡茬，微微一笑：“朋友，不要紧张。随口问问。”
　　他刚要走，突然被柯里昂抓住。紫门轻轻拍掉柯里昂有些颤抖的手，说：“我并不知道什么，今天会议上的一切决定都是大家一起通过的。”然后就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也许柯里昂和林之敏是朋友，也许他们有什么交易，也许有别的隐情。但这些都不重要，紫门并不觉得那个叫林文的孩子因为生病了，就要被剥夺A级公民的身份。会议的决定没什么不妥。
　　他只是很惋惜，林文总因为他父亲的决定，让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而他的父亲从未征求过他的意见。他更惋惜，还有更多不幸的人，被莫名降级或者为提升一点点功勋奔波，向人低头求情。不出几年，只要他不出纰漏必能晋升到正八面体甚至更高，参与对人评级与决策，可那时的他将会更不自在。以他的性格，在权力圈子闯荡并不困难，但那不是他想要的。他想他厌倦了，他要去莫里斯提到的“归乡”。
　　晚上走出洛克里安钟楼塔的时候，他回头望了望这通天的建筑。太阳落下去，视野所及全都暗淡了下去。黑色云朵沉沉地压下来，狂风大起。

　　等他回了家，弟弟和父亲倒腾了一桌“丰盛”的料理，说是为了庆祝和生得了某个数学比赛的优胜。紫门打算离开了，他舍不得，看到弟弟的笑颜更加难舍。可是他要离开，他不知道继续呆在委员会的体制内希望在哪里。
　　饭后，紫门和父亲进了书房，锁起房门，调整了墙壁透明度。和生呆在客厅，欢闹过后更显寂寥。
　　书房内，片渊真拓坐在书桌旁的深棕色沙发上，招呼紫门也坐过来。然而紫门依然站立着，说：“爸，我要退出委员会。”
　　“下周就是你的晋升答辩会。”
　　“没错，所以我要现在退出。”
　　“为什么？”
　　“不舒适。你也曾经是委员，你很清楚里面存在的权力斗争。而且我不想参与对人评级，我有什么理由去决定别人的高低贵贱。”
　　“没有合适的理由退出委员会，甚至有可能导致你在新陆再无立足之地。”
　　“可是您退出了。”
　　“生物工程科学院和委员会关系密切，而且我升为了院长，我也热爱科研。几年前退出的莱布尼茨也是因为别的原因，委员会才默许了他的退出。不是那么容易的。”片渊真拓已经年近花甲，他双眸炯炯有神，严肃地望着紫门。
　　更年轻的时候，紫门也是怀抱着让霓岛变得更好的理想才加入委员会，可是加入了才发现和想象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有些人权欲熏心，还有一些科研项目实在危险。本应讨论得更周全了再实施，却直接疯狂地开始了实践。诸如人造人，记忆剪辑，超兆通信，黑洞能源，人体传送……没错，这其中的确生物工程院与委员会的关联不浅。
　　“没错，在您的生物领域，伦理争议尤其显著。”
　　“那些都是迷人的研究方向。我们人类将去往何方，现代的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
　　“但我们也许会影响未来。我们将无法掌控我们的科技。”
　　“我们必须不断奔跑，才能停留在原地。你知道，这是霓岛对科技信奉的宗旨之一。”
　　“可我们甚至可能被我们创造的东西吞噬。我们是要变成模式化批量生产的人？还是要成为永生的机械？或者活在网路中？那不是人类。”
　　“你依然在凭借现在的人类界定未来的人类。这就像忒修斯之船，有人认为我们仍是原来的我们，有人认为不是。”片渊真拓鲜有地语气坚决，他很少这样对儿子毫不退让。
　　紫门也有紫门的坚持：“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我们从受精卵开始的分化和成长，我们的智慧，这一切才成就了人类。”
　　“所以我说那是现在人类的生命形式。谁说过以后的人类有身体，甚至……有智慧呢？”
　　“生命产生了智慧。”
　　“不，是智慧产生了生命。”
　　紫门看着父亲眼里的光，父亲是真的相信他所说的东西的。可是对紫门而言，承认人类的弱小，不以神自居，也是强大的姿态。紫门缓缓握起了双拳，又缓缓松开。而片渊真拓只是坐在那里。
　　“我们无法说服对方。”片渊真拓沧桑的声音轻轻落下，他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无奈地、憔悴地笑了笑。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阻止紫门的离开，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紫门离开了家，竟不知外头滂沱大雨。但在那个夜晚，他很想畅快地淋浴在雨水中。他知道他脚下踩着的是一层地壳般的通信站点，他知道新陆的科技如此美妙，他知道洛克里安的科技之光中才有这银色的暴雨。但他要离开这个人伦一定要为科技让步，B级一定要向A级低头的地方了。
　　他听到和生喊他，体贴地把伞递给他。他大和生十二岁，他本该更体贴弟弟才对。他多自责自己竟在弟弟得奖，本该欢聚的时候离开。他拉着和生去了车库，用自己的身份解锁了摩托车，更换了车主。
　　“这辆摩托车归你了。”
　　紫门迈开步子挥手告别，没有回头。可不能毁掉弟弟心里哥哥潇洒的形象啊。
　　雨水像万亿颗子弹穿过潮热的空气撞击地面，碎小的石头在击打中跳动，可是挣扎不起大的动作，又落回大地。又是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那一个声音。
　　一如在记忆剪辑项目讨论会会场的那天，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汉娜说沃伦不见了，好一会儿又小声说了句：“他真傻。”
　　是啊沃伦，你真傻。我还没见过你妹妹呢。可是我连你都见不到了。
　　还有汉娜，明天，你一定会在心里重复一次“他真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