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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救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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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三十二年,初春。
月国殷都郊外,天子正携众臣春日狩猎。
晌午已过,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世家子弟和随行的大臣们都在林间各自寻阴凉处休息。
“报陛下。”
一名身穿银白铠甲的天子亲卫在皇帐前五十步远的地方高声道,“甲字队在山间巡视时寻到了一只白狐,长得与寻常白狐甚是不同,不知陛下是否想要看看。”
少顷,皇帐门帘被缓缓拉开,亲卫并未抬头,只是尽力将那只白狐狸高高举起。
这只白狐狸的确生得不同,身形大得更像是狼而不是狐狸,但又明显带有狐狸才有的特征:尾巴长得夸张,眉眼细长,此时虽并未睁眼,却也能想象它睁眼之后的娇媚样子。
狐狸浑身是血,但又见其腹微微起伏,并未死去。
“这样好的狐狸,是哪位卿家猎到的?”帐内传来皇帝松弛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报告陛下,这狐狸是自己倒在山石之间的。”侍卫答道,仍旧低着头。
“哦,这倒是奇事。”
帐内随行的大太监周泽裕看皇帝难得这般和颜悦色,便向皇帝提议道:“陛下,咱家看不如将这白狐剥皮,制成裘袄。虽已是初春,但这样的狐皮着实难得,留到明年冬天就算陛下不喜了,赐给哪一宫的娘娘也是极好的。”
皇帝稍作思索后,点头默许。
周泽裕闻状便欢喜地招呼起侍卫:“好了你也别举着了,去安排吧”
侍卫应声,将白狐放下,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便抬手起刀,白刃对着那白狐,眼看就要剥皮见肉——
也就是眨眼之间,未等拿刀人手起后刀落,一位身着将军府赤金虎纹衣的少年忽然几步上前,抬剑挡在刀下。
这一举动,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与侍卫之间。
挡刀少年乃是月国抚远大将军之子,祁靖。
此行大将军未在,亲卫侍从虽不识眼前挡刀的少年郎究竟是何人,却是知晓这赤金虎纹的。所以他也不敢贸然继续挥刀。
天子未开口,挡刀这人也不让。眼下他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这亲卫自知倒霉,冷汗一身,心想就不该抢着来跟陛下报告。
当下月国,抚远大将军与侯相国为朝堂上最得势之人。此二人在皇帝面前虽行君臣之礼,实是兄弟之交。
如今大将军与相国都在殷都太傅府内议事,均随圣驾前来春猎,祁家大公子突然如此作为,引得众人心中惴惴不安,一时揣测。
祁靖的剑收在剑鞘中,挡刀的虽说鲁莽了些,到底前后行径算不得十分不敬,可即便如此,此刻也无一人敢探视天子神色。
就连周泽裕此时也不敢像平时一样替皇帝问一句:何人如此大胆!
“祁公子。”
不知沉默了多久,一位老臣出声打破了这肃静。
祁靖身不动而目侧,见此老官身着银灰色素锦便袍,袍上并无家族图纹,只绣上了二五品位官阶最常见的花鸟兽。
祁靖虽不明其官位,但见这位长者举手投足儒雅之风并不因衣着素朴有丝毫减少,便心想,这位应至少是官居二品的大臣。
“想必这白狐像是为前些日雨夜里的天雷所伤,”老官见天子颜色不变,便继续对祁靖说道,“既是天雷所伤,便是天命,伤重如此,祁公子将它带回去也是不成了的。”
祁靖听过却不言语也不起身。
也并不是他钻了牛角尖未听进去那位老臣的话,只是当着百官氏族,他已经跪下去挡了这刀。
祁靖清楚,今日他不跪,只是开口请愿饶这狐狸,老臣后来说这一番话为他打圆场就还有余地。
可一旦跪下来了,皇帝不开口,那他就是跪在这一天,也得受着。
又是一阵令人冷汗直冒的沉默,大臣们不敢动手去擦已经被日头晒得快流到眼角的汗珠,侍卫们更是生怕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被谁发现似的那般警惕。
整个行帐静得能听到林子里窸窸窣窣的落叶声和树梢新芽间清悦的鸟鸣。
“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
众人猛松了一口气,只觉这一声二字仿佛卸下了他们身上的千斤担子。
祁靖仍跪着,也未抬头看天子。
皇帝虽开了金口,但尘埃落定之前他不敢懈怠,毕竟他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僭越了。
“云飞的儿子问朕要只狐狸,朕没有不给的道理,”皇帝笑了,眉眼和善地好似的确如父如长,“你且起来罢,莫在这林地湿泥久跪。”
“谢陛下。”
祁靖不敢忘礼数,叩首,躬腰,起身□□步,一步不错地做完,才欲向侍卫拿那只狐狸。
“朕记得你叫息宁,”皇帝仍旧带着笑继续问道,“与瑾儿关系甚好。”
方才刚缓过来神的一众大臣们突然听到这里,又不得不暗自叫苦,个个深觉今日实在应当称病。
当下跟随狩猎,听这么一遭皇帝道不明摸不清的话,少说也损了三年阳寿。可转眼这些人又想,若是称病之人太多,更不知皇帝回殷都后在朝会又要说什么。
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趟来了便来了,听着别人受这问话,也总比问到自己强。
皇帝已年过五十,国号永明,如今已是第三十二个年头。
永明,自然是永世长明之意,可生作凡人肉胎,哪里有什么永世的道理。朝堂上呼着万岁万万岁,也就是这样喊几句罢了。
早在先前备着皇帝五十大寿贺辰之时就有不少闲言碎语议论着,说是陛下如今身子虽还硬朗,却也是皇家少有的高寿,若忽地一天……
流言到此也就不敢再多,毕竟妄言帝王命数乃是诛九族的大逆不道。
可私下里,却还是有不少言语试探,说是皇帝虽喜欢二皇子月瑾,也就是当今太子,可这些年对景安王也是极其中意的。
景安王便是当今三皇子月玹,是当年盛宠一时的已故翎妃之子。
三皇子六艺风雅丝毫不输太子不说,早年因征战匈奴,以一万军力破匈奴三万之师于南越天险,一战成名,是皇子里第一个封王的。
皇帝冷不丁地提到将军府少主与太子交好,也不知是不是随口一提……
哪能是随口一提!就凭当今圣上这秉性?
永明帝登基三年内便发难亲王,或是流放,或是囚于死牢,与他针锋相对争夺王位的维亲王更是满门抄斩。
这些年下来殷都内也就只剩了宁亲王还安然无恙,那也是因为宁亲王从不在朝下与臣子过多结交,身子还跟着从母妃娘胎里就带上的病。
说是皇帝自小疼爱这弟弟,却都明白不过猛虎相争,没道理去伤一只兔子罢了。
如今这一问,众人实在不由得想起往事,皆噤声不敢言语。
为帝王者,最忌臣子结私,便是自己的儿子,也是不能容的。
“回陛下,太子殿下少时随家父习武。”
还没等众人醒过神来,祁靖已领了狐狸,收与怀中,随后便气稳神定地答道:“臣与太子殿下是儿时的武伴,如今臣文书谋略不如太子殿下,但幸得家父严教,刀枪还能为太子殿下消遣几分。”
众臣听罢,心里一阵佩服和叫好。
此番作答,其一,是言明太子与他相识乃是因当年皇帝下令抚远将军在府中教其武艺;其二,又不经意提到太子如今不仅文书风雅不俗,战略武艺也可与抚远将军一手教导的长子一比。
祁将军独子年方二十,虽仍未入仕或从军,但只这一句,就让人深知他若入朝,必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哈哈哈!好!”
皇帝大笑了几声,“你且去罢!这狐狸你若把它养好了,朕也算积了善德。”
入夜,亥时,月明星疏。
月色抖落在将军府东厢门前的几株老树里,拉扯出来的影子像极了几个弓腰驼背的老人躲在一处嚼舌根的样子。
说是祁靖一回府便被其父劈头盖脸一顿呵斥,茶盏暖壶统统摔了个稀碎。祁将军骂这儿子不知轻重,要什么狐狸别的地方没有,偏的去跟皇帝抢!
骂完摔完没尽兴,又罚了他不许食晚膳,锁了他在房里,让他思过三天。
祁颉是的确是急了,若是早些年,儿子跟皇帝讨一只狐狸,也不会怎的。
可这几年皇帝性子越发琢磨不透,总觉着跟他生分了不知道多少。
明面上皇帝虽还照旧的和和气气笑容不改,可每逢从宫里回家他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习武之人性子刚直,说不清个中道理,只凭着感觉对皇帝起了戒心。
原是祁将军与侯相国商议完后归家途中,巧的遇上护城将军莫蔚,便交谈了几句。
本没有什么,只是突然听莫蔚说到今日西郊狩猎,大公子问陛下要了一只本要剥了皮做袄的狐狸。祁将军忙问后来如何,就又再知道了皇帝问的那些话。
他祁云飞这天不怕地不怕,挥刀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性子,听完这前前后后,竟莫名有些胆寒。
此刻子时敲更已过,只听到几声乌鸦叫。祁靖在房中守着那白狐狸,没消晚膳也不觉饿。
狐狸身上有不少血迹,可是不见伤,只有尾骨一处毛皮脱落,略有烧伤印记。
祁靖心里觉得奇怪,要说为何在猎场救下这狐狸,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剑就已经档在那禁军侍卫的刀下了。
那是虽然知道已是不好,做也做了,只得顺水推舟硬着头皮向皇帝讨要了这狐狸,表面看不出来,心里却一点不比那些大臣轻松。
“怎的你这狐狸就能鬼使神差地让我顶着陛下动怒的风险去救你?”
祁靖一边对狐狸说着,一边摸着狐狸的毛。
他心想,这按理来说不该是狐狸自己的血,因为它身上没有这样严重的伤口。可若不是受伤,救下它那时分明又是一副重伤到奄奄一息的样子......
祁靖又想,如若说它满身的确是自己的血,只能说明伤口已经愈合,这样多的血,伤口愈合需要多久?它就这样不知死活地躺在那荒山林地里?
祁靖越想越觉得不对,心中一惊。
怕不是个妖吧?
“哈?”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刻祁靖就觉得好笑。
自己跟个畜生说起话来也就算了,竟还思索起他最为不屑的妖魔鬼怪之谈来,怕不是真着了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