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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严拂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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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弥山以梵音为名,本该是清净之地,却栽满了牡丹。从山顶到山脚,赵粉姚黄,魏紫胡红,金缕黄、二乔娇、蓝田玉,铺泄成一片片江河湖海,花团锦簇富贵逼人,皆是东珩前宗主严华,严拂心,从人间搜罗来的名品。
严华喜爱牡丹,人也长得像个世家公子,穿银线绣折枝纹的妆花缎锦衣,戴手工雕镂的冰魄翡翠玉簪,眉比远山添一层天远气清,目若寒星多一点世间温情,眉心一粒朱砂,唇角三分笑意,妥妥地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好人模样。
因为突破“蚕衣”,修至“蝉蜕”,人也变成以前少年时的样貌,俊美自然是真的俊美,就是修为直接退化,成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出入都要人保护。
偏他又招摇惯了,总是忘了自己弱不禁风的现状,时不时就要去旁人地盘上惹是生非,仗开打了才想起自己不行了,讪讪躲到两个徒弟身后,还不忘拿折扇指着对方叫阵威胁:“有本事别跑,本宗主都不值当出手,我随便出个徒弟就能揍趴你!”
每每让给他护法的沈沐笙和梅鹤臣伤透脑筋,只好常常邀请另外几个仙门修成“蝉蜕”的几位长老来给他解闷,反正大家修为都倒退,打架也同小孩过家家一般,都是几千岁的人了,就当活动活动筋骨,出不了什么大事故。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今时今日,严华早已作古,只剩下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挂在宗祠供人瞻仰。
钟声过后,沈沐笙已沐浴更衣完毕,身着定制华服,头戴玉冠,缓步走上祭坛,手拈三支香,带领七十二峰的东珩弟子,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地对着历代宗主的画像鞠了三个躬,然后直起身,将香插到青铜鼎里,在袅袅青烟中对着最中间严华的画像道:“师尊,弟子幸不辱命,已经勘破‘蝉蜕’期修为倒退的奥秘,并且也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今后,弟子必将带领后人,将东珩宗发扬光大,成为仙界之主。您若有灵,可以安心了。”
凡人修仙,说起来神乎其神,“胎息”能行小周天,打通奇经八脉,气血周身运转无阻,百病不侵飞檐走壁;“般若”能行大周天,吐纳天地灵气,丹田生魂根,御剑飞九天;“蚕衣”期结金丹,呼风唤雨移山倒海无所不能,已是仙界少有的高手。
但修仙一途,也不是什么康庄大道,处处都有歧路,一时不慎走岔了,都是要丢命的。就算耐得住千百年苦修,终于进阶“蝉蜕”,也不得不面对修为倒退的致命缺陷,若身边没有可以信任又实力强劲的人护法,那十有八九是会被杀掉的,是以自古以来,能“蝶化”飞升者,既要有悬梁刺股苦修几千年的耐性,还要有出类拔萃的天赋,此外再加上难以捉摸的运道,堪称凤毛麟角。
这里所说也只是人之一脉修仙,其他妖族,至今尚未有突破“蝉蜕”的大能,无论什么妖精,只要修练到一定程度,不知何故都要遭受天劫,下场一般都很惨烈。
完成繁琐的礼拜祭祀仪式,沈沐笙在主殿金玉堂宴请宾客,他高居主位,仙门百家分列两侧,珍馐美味琼浆玉液流水般呈上,让人目不暇接,一场盛宴吃得宾主尽欢。
各家宗主轮番举杯祝酒,酒酣饭饱之际,就有人大了舌头,口不择言起来。
“沈宗主天赋绝伦,我等既钦佩又羡慕。据说沈宗主‘蝉蜕’之后,修为不减反增,可有什么法门,也让我等参详一二。”
沈沐笙停杯抬首,露出一张青年男子温润如玉的脸,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因为端坐在主位的沈沐笙沈大宗主,不但修为没有倒退,容颜也只是比“蚕衣”期年轻了一点,并没有如旁人那样,退回到乳臭未干的少年时期。
座下发言之人鹤发童颜,身着白布燕居服,正是南冥宗主赵明庭。沈沐笙微微一笑道:“哪有什么法门,不过是凑巧罢了。”
赵明庭捋着花白的胡子:“沈宗主,大家都是仙门同宗,一荣俱荣,又何必留后手呢!”
“哈!赵宗主真会说笑,人家东珩跟你南冥,算得哪门子同宗。您老人家当东珩是你们南冥后院儿呢,穿成这样就来了,知道的您是来道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奔丧的,沈宗主没怪你冒犯把你打出去就算客气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妙龄少女,身穿十二破石榴红绣宝相花齐胸襦裙,外披对襟大袖百鸟朝凤褙子,梳着堕云髻,满头珠翠,一颦一笑目光盈盈,涂了丹蔻的指尖轻轻拈了颗荔枝凑到樱桃小口边,将吃未吃,看向赵明庭的眼神里满是揶揄。
赵明庭有些羞恼:“姜蔻蔻,你这个老妖婆,一大把年纪了还打扮得像个小姑娘,也不怕人笑话。你以为你们西昆宗真有什么本事,能跻身四大仙门,不过是仗着和东珩宗交情深些,凭实力只能算做不入流。”
姜蔻蔻用帕子压了压嘴角,语气凉凉:“我是没什么本事,但我敢大大方方进阶,不像有些人,明明已经‘蚕衣’圆满,灵气都快把血脉撑爆了,却还是畏畏缩缩不敢‘蝉蜕’。不过也是,像赵宗主这种仇家无数的人,若是修为倒退,怕不是立刻就让人宰了。你又不像沈宗主这样天纵奇才,所以只好慢慢等着老死罢了!”
赵明庭气得胡子抖了三抖,眼见就要怒极发作,却咬着牙生生憋出一个笑来:“姜宗主,论起来咱俩差不多年纪,你就是蜕了皮,外表再怎么鲜艳明媚,也入不了沈宗主的青眼。”
姜蔻蔻还未发话,她身边一个年轻男子“呛啷”一声拔出剑来:“闭嘴!”
赵明庭身边的弟子也不甘示弱,抽出兵刃与之对峙。
沈沐笙像是没看见厅中的紧张气氛,自顾自吃茶。一旁的云涣起身:“诸位想动刀兵,也要挑挑时辰,看看地方。听我一言,都停手吃好喝好,临走时东珩还有厚礼相赠,若真动起手来,回去的时候人数对不上,东珩概不负责。”
两家也就是话赶话激将起来,并不是真地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姜蔻蔻对身边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姜崖,不得无礼。”
年轻人低眉顺目坐了回去,对面的南冥宗也就顺坡下驴,打了个哈哈混过去了。
姜蔻蔻起身对着沈沐笙略一福身,声音温软:“沈师兄。近日西昆宗出了一股大妖势力,我派弟子镇压,多有伤亡,想请师兄相助。”
“姜师叔不必困扰,盛会结束后,云涣便带人随师叔走一趟,老规矩,妖邪收服后,交由东珩处置。”云涣回了一礼,代师尊回答。
姜蔻蔻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回道:“如此,便有劳了。”
一时间,厅堂中安静下来,无人说话。
赵明庭下首,是一位玄衣男子,五官端正又毫无特色,此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很好的缓解了厅中的尴尬气氛,对着沈沐笙遥遥一拜:“北辰宗凤梧,恭贺沈宗主进阶‘蝉蜕’。家师闭关不便前来,还请沈宗主不要见怪。”
“子栖啊,不必多礼。我不善饮酒,便代之以茶,祝别宗主早日功成出关,介时我再登门拜访。”沈沐笙语气温和,嘴角的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一眼就看出凤梧的脸上挂着一层皮,就像他家宗主别归舟一样,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整个北辰宗都神神秘秘的,据说做什么行当的都有,说书卖艺,开酒馆茶楼,捣腾药草马匹,还有的,甚至隐藏身份跑到别家仙门拜师学艺。脸上的面具是用一种叫做“附生子”的植物汁液做成的,熬熟了倒在模子里,往脸上一贴,亲妈都认不出来,只有“蚕衣”以上大能能察觉出不对劲。
这样难测底细的仙门,对东珩来说,终究是个大隐患。
赵明庭被姜蔻蔻一番冷嘲热讽,又让云涣软硬皆施的敲打,心里早窝着股火,闷了半晌,又不死心地开口:“东珩宗真是人才辈出,且不说沈宗主和梅堂主、云堂主这样的顶级高手,就是沈宗主几十年前的三师弟周南山,当时不过几百岁道行,也已经是‘蚕衣’圆满了吧。”
沈沐笙目光倏地冷了下来:“赵宗主,周爻欺师灭祖,将我师尊一剑穿心,灵魄都未能保全,此事世人皆知。我为了替师报仇,身负重伤才将其诛灭。你今日提他,是想提醒我,东珩宗专出逆徒吗?”
见沈沐笙真动了气,赵嘴欠不敢再言语,今日连番被呛,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师兄不必动怒,想来赵宗主也只是艳羡东珩人才济济,并非真的有意提起阿爻。”坐在沈沐笙下首的梅鹤臣适时出来打圆场。
“你还叫他阿爻,这等没心肝的东西,整日与妖物厮混,那日师尊早说过,已将他逐出师门!”沈沐笙捏紧手中的杯子,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些维持不住。
梅鹤臣听到“妖物”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还是劝道:“周爻现已神魂俱灭,师兄莫要介怀。大家都知道,当年你最疼他,谁知竖子不义,师兄清理门户替师报仇,也是他罪有应得。”
“我师尊才不是坏人!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一定有什么误会!”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把手中盛果子的托盘一扔,在大厅中央大声嚷嚷。
云涣满头黑线:“……”
谁把这位祖宗招来的。
因须弥山盛会,人手不够,云涣便命人从各峰挑选弟子来帮忙,也不知哪个管事的脑子里缺根弦,把周爻唯一的大弟子周莲尘给招来了,这不是添乱么。
当年莲清堂开了上百年,收不着一个徒弟,每次东珩各峰收徒时,周大堂主都要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把所有会的东西都耍一遍,吸引弟子报名,只是但凡正常点的修仙者,每每看他那一摊子鸡零狗碎,直觉不靠谱,再听一曲唢呐惊魂,直接吓飞了。
周莲尘这孩子吧,不是专程来修仙的,听说是为了逃难,心智不大齐全,见一群人乌泱泱往这边跑,就也跟来了。他小孩心性,被周爻箩筐里的小泥人吸引,蹲着看了半晌,听见周爻吹野调子,也不害怕,不知听出了什么意趣,在那里嘿嘿直乐。周大堂主当下喜极而泣,连哄带骗收了徒。
小徒弟流着哈喇子一问三不知,周爻也不嫌弃,给起了名字叫周大智,过了加冠的年纪又给提了表字“莲尘”。放在莲清堂,好生教养。
结果不知是这孩子天生愚钝,还是周爻真教不了,百十年下去,小孩不仅未能达到“胎息”,连个子都不长了,还是孩童模样。
外头都传,周爻这师傅不行,把徒弟练废了。自此,周大堂主再也没能收到第二个徒弟,手底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只知道吃饭发呆睡觉的宝贝。
周爻也不在意,硬是把徒弟那一头稀不楞登的黄毛养的茂密繁盛,拿个玉冠束起来,象征成人。
没想到这一养还养出了感情,如今周爻死了,死时千夫所指,罪孽深重。只有他这个徒弟,傻乎乎的认为师尊生性良善,一定是冤枉的。
也是,一个会给他做好吃的,好玩的,还会吹小曲哄他睡觉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可偏偏,师傅他是当着仙门百家的面把师祖捅死的,世人认定他不忠不义不孝,而且证据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