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青梅镜难圆》江尽时

11、伤冬

　　我不知道那夜宜宁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回到房中，亦不知她第二日是如何笑语盈盈的与诸位夫人打趣，但我好痛，就像有心肝被揉碎再塞回身体里。
　　但镜子是没有心的。
　　“哎，你这镜面怎的还蒙了层薄雾？”有人问，宜宁取出手帕在我脸上拭了几下：“许是这外面太冷了，咱们进屋吧。”
　　宜宁过分的平静，清秀的眉眼舒展，从未流露丝毫哀伤的情绪。但这种山雨欲来的无澜，却更让我担忧，她从不是什么能默默接受一切，独自消化心事的女子。
　　如果一个人到如今，连泪也流不出来，严密的大石压在心口，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不敢再想。

　　窗间有风吹入，宜宁吸了口气，将窗子拉下关紧。拨去香炉中将要燃尽的香，换上新的熏香，却并不急着点燃。榻上小几上有新添的热茶，她捧了一杯慢慢啜饮，桌上是一局死棋，任人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出路。耳边隐约有人声：“还没找到红拂吗？”宜宁不由摇头，我也想摇头，多久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她没法做到的事情，希望还有人能得偿所愿。有一滴泪从她颊上滑落，砸在棋盘上的水渍顷刻便消弥不见。
　　宜宁的手不自觉地滑向腰间，尚未摸到我的镜身，房门“嘎”地一声，便被推了开来。
　　她猛地一激灵，定睛望向门口那条挺拔的身影。杨素走进来，看到她也是一怔，问道：“怎么还没睡？”
　　“等你。”他走过来，俯身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一下，他的唇是温热的，可宜宁却觉得冰冷，微微哆嗦了下。
　　“这么有雅兴，一个人下棋？”杨素瞥到桌上的棋局似乎感了兴趣，撩袍在对面盘膝坐下。
　　“好久没下过了，陪我下一局好么？”宜宁轻轻道。杨素点头笑道：“好，就接着这残局继续？”
　　“嗯。”宜宁应着，探身过去打燃火折将窗边香炉中的熏香点燃，转回来时又帮杨素斟满热茶。他含笑接过茶盏，谢她：“多谢夫人。”
　　他动了一颗棋子，可那盘棋仍没有要活的意思，宜宁抬头看看他，他也在苦思，拧着眉头，时不时会啜一口茶。屋里香气渐渐浓郁，不只是什么香，我的头已经开始发昏，宜宁的脸色也渐渐困倦。杨素也觉察了出来，忽然吸了下鼻子：“你点的这是什么香？”
　　宜宁轻道：“不知道，是当时从红拂那里拿来的熏香。”
　　“闻着有点儿头昏，是不是你拿错了？”
　　“错了？”宜宁喃喃，呓语般道：“我这一生，总是在做错的事。不该闹着和父皇去行猎，不该求你带迷路的我回宫，不该做你的徒弟，不该当皇家的女儿，更不该连累徐德言。”
　　杨素的手蓦然一抖，竟将茶盏中的茶水都泼了出来。“你在说什么？”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颤，“什么乱七八糟的？”
　　宜宁静静看住他道：“是你杀了徐德言对吗？杨素，你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骗我？你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他，还要亲手将我所有的希冀与期待毁去。”
　　“不是这样。”杨素猛地直起身来，手肘碰到棋盘，顿时扫落数颗棋子下去，一盘棋就此毁了。
　　“是谁跟你嚼舌根说这些有的没的？是不是红拂？”
　　“何必追根究底是谁，你也不用否认，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宜宁脸上的笑敛去，目光变得冰冷。“我可能只是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是你战利品的证明，代表着你多么辉煌和机巧的过去，是多么的足智多谋。”
　　“宜宁……”杨素想要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手伸到一半却顿住，闭目深深叹一口气，道：我只是太爱你……只是想留住你。
　　宜宁忽觉可笑：“留住我……你还没留住我吗？当年我倾慕于你，你呢？骗我利用我直至陈灭，你说对我有愧。而如今明知道我想要什么，却狠心地摧毁我所有希望和等待的爱，还说出爱我这种话，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从头至尾，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你的国家大义，为了你自以为是的矢志不渝。”她低低一笑，大颗大颗的眼泪断了线地掉落：“到底是我害了徐德言，害了真正在等我的人。”
　　杨素想上前拥住她，却被宜宁闪身躲开，他说：“你要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对不起……”
　　宜宁笑出声来，笑了一阵却忽地止住，冷冷道：“还想说会弥补我吗？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杨素定眼看着她，忽似回味过来什么，蓦地探身过去，手一挥便将香炉中的熏香打灭。
　　“你要杀我？”他陡然伸过手来，一把揪住宜宁胸前衣襟拽了过去。
　　宜宁并不回避他愤怒的目光，只是望着他笑：“我真的好恨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杀我，你能杀得了么？”杨素唇边泛起些嘲讽的笑意，“就凭那点毒香？”
　　“还有蚀心丹。”宜宁接口，杨素皱了下眉，紧望向桌上的茶盏。
　　世界忽然摇摇晃晃几下，宜宁便摔倒在地，我听到杨素忽然惊喊：“快来人！来人！”泛着乌黑色泽的鲜血滴落，顷刻在地上聚成一片，猛烈的咳嗽声中，宜宁苍白的声音格外微弱。
　　“虽然恨你，但我从未想过杀你，这天下还需要你，但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只恨曾遇见你。”
　　她躺在杨素怀里的身体慢慢瘫软，想要推开他的手垂落下去，一双眼终于得到自由似的地缓缓合拢。
　　依稀听见还有人在耳边呼唤，他的泪是温热的，噼里啪啦砸在她脸上：“宜宁，你不能死！还有陈叔宝，宣华夫人，还有好多人，他们都还在等你！”
　　她想笑，她不想再等了，真的好累，好累啊……

　　漫天黑暗中，宜宁忽然听到叮咚的琴声。循声而去，只见满目桃花，绚烂似锦，绿树红花下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她在写字。她走过去，问他：“师父，你在写什么？”他掉转头，回眸一笑，答她：“行行重行行。”
　　与君生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