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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十四 ...

  •   无论年轻的僧侣是否接受,用先前发生的一切来印证的话,四郎所说的应当就是袭击事件的真相——其他术者不愿多说,很可能是害怕太多根本没有实力的术师出于善意去搜寻少年,他们能否成功先不提,可要是惊动了天草体内的怨灵,闹起暴动来,搞不好整个岛原都要变成死地。
      这种由于好意而造成了灾难的事故,在咒术界中并不罕见。普通的年轻人冒失一下,最多害死自己,或者再搭上来救自己的朋友,但咒术师要是敢在特级咒灵的问题上冒失,死的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的人,与其让咒灵失控,还不如就先让名为四郎的少年暂且封印着它们,就算四郎失败了,会陷落的也只是岛原城。
      那些失败退走的术师们之后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在出发前来岛原城之前,慈城已经从大僧正那儿听说,阴阳寮和很多大寺都已经派遣人手,开始在肥前国中布置巨大的结界,万一岛原的事态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起码也要将失控的咒灵限制在岛原之内。
      慈城悲伤地看着四郎。
      “……咒灵之身,也是会觉得疼痛的吧……”
      少年从容地点点头,“是的,并不好受,毕竟是致命伤嘛。今夜的老爷爷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真的很厉害呢,被砍下头颅的瞬间,在我感觉到疼痛之前,脑袋竟然已经掉下去了。”他这样笑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下一位也能这么厉害啊。”
      僧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虽然你说你拥有着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但那其实并不是你的东西,而是那些被你封印的咒灵的数量吧?”
      “啊,确实如此。”要查出当日的亡者有多少其实不难,四郎也从没有过要掩饰的打算。
      “既然你领受了它们的生命,代替它们面对术者的祓除,那么将致命伤的痛苦和死亡的体验转移到那些咒灵身上也是可以的吧?”
      如果一人一次的话,那么起码承受起来会更容易些,也更为公平。
      慈城这样想着。
      然而四郎却第一次地摇头了,“疼痛和死亡的恐怖并不是很好忍耐的东西,放到大家身上的话,我很担心会叫它们更容易失控,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听从我的指挥,既有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影响,也有我领受了大部分的苦痛,只将死后的安宁感给予它们的缘故。”
      “在士兵们之前,第一个领受死亡,是败军之将的职责吧?”少年十分平和地说道,“而且,我也稍稍有些私心的……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那么多原本不会变成怨灵的同胞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作为道歉来说,不算很像样吧?”
      僧人不忍地转过脸去,为了转移话题而问起别的事情,“在脱力之前,老爷子砍了多少次?”
      四郎稍稍沉吟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数得很仔细,因为从中间开始意识渐渐模糊了,但大概有两万多次。如果老爷爷再年轻一些,体力更充沛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日出之前将我彻底杀死。”
      所以,在少年笑着和自己搭话之前,他刚刚承受了足足两万多次的枭首之刑,就算老武士的刀锋真的锐利到让人几乎来不及觉得疼痛,但濒死的感触是不可能的被抹消的。
      年轻的僧侣无法想象,名为四郎的少年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想要超度他的术者们目光悲悯,心怀怜惜地对自己举起刀锋,又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绝望地意识到即便忍痛做出了觉悟,他们拥有的力量却根本不足以挽救四郎,最终不得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少年一定是平静地原谅了他们,也同时笑着安慰了他们。
      【我不会离开,会一直停留在岛原,等待着能将我祓除的术者到来。】
      他肯定这样说了吧。
      所以术者们源源不绝地前来岛原城。
      “…………就没有,觉得怨恨过吗?”当慈城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句对所有咒灵而言都算是禁句的话语说出了口。
      四郎轻轻抓了抓头发,有些无奈地看着僧人。
      “怎么说呢,一开始确实是有过的。”少年的脸上还能看到些许羞愧的颜色,“毕竟诅咒只会从怨念和憎恶中诞生嘛……”
      他既然以咒灵之身苏醒,自然也曾被地狱业火般的怨憎包裹,如同羊水怀抱着胎儿那般。
      “我曾无比怨恨过,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大家,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被允许,播种田地的农民被饿死,夜夜纺织布料到吐血的女子衣不蔽体,只因为大名觉得旧城不够便利,想要造出更漂亮,更华丽的新城……我曾想要闯入那座天守阁,去询问他,民众的白骨所铸造的城池,是否合他的心意。”
      但显然,四郎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又放弃了?”
      “因为,就算我这么做了,甚至杀了他,乃至于跑去京都杀死将军,曾经的大家也无法再复活,仇恨除开带来新的破坏和死亡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亡者不应当干涉生者,所以我决定舍弃这浅薄的怨恨,当然,不是说我原谅他们,只是不再怨恨了而已。”少年这样说道,“现在,我只希望岛原之战中不幸死去的教众们能够得救,之前试图掀起一揆的时候,也正是因为怀抱着这个念头,所以才对大家说让我来做首领的。”
      “等等,什么?不是那些教众主动推举你才……”听到这里,慈城终于忍不住失声开口。
      “啊,因为最初并没觉得一揆会成功啊。”四郎苦笑起来,“以往历书上记载的一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首领肯定都是要死的,但跟随者大部分都会获得赦免,还会为了安抚民众而责罚大名吧?所以我跟大家约好,最后只要说主犯是我就可以了,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那样的话,只要他一人死去,就能够挽救整个肥前国在大名暴政下快活不下去民众。
      然而,正因为少年过于优秀的领导,农人们宛如奇迹般战胜了军队,一场普通的一揆最终演变成前所未有的大会战,不得不数度迎来败仗的将军也第一次下达了将所有参与者全数枭首的命令。
      明明是竭尽所能的做到了最好,却偏偏招致了最糟糕的结果,这样的命运,别说什么被神宠爱,不如说是被神诅咒了更为合适。
      “生前因为过于无能而没做到的事情,死后总得想想办法吧?”
      遭受了这一切的少年,如今却仍是笑着说道。
      【我想要让大家得救。】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那么拼命地去做的。
      “你说得对,四郎。”慈城哽咽着说道,“我确实不是能够拯救你的人……”就算擅长武艺,僧人也做不到对这样一位真正的圣人举起刀来,那等同于要求他举起刀去杀死含笑护持众生的佛陀。
      这样的自己是多么的软弱和无能啊。
      年轻的僧人哀恸不已地落下眼泪,羞愧地掩面哭泣起来。
      “唉唉,就算做不到,也不用哭吧……我很不擅长安慰人的,非常不擅长!”四郎几乎可以算是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慰慈城,还在袖子里乱摸半晌,最后才想起来一个咒灵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擦汗的巾帕,只好把衣袖借给对方,胡乱地在僧人面孔上擦拭。
      “虽然我做不到,”慈城这样说着,“但与我同行的两位术师都十分的厉害,若是你愿意,我便叫他们来见你……肯定有人能够将你祓除,让你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的。”为了照顾少年的信仰,僧人甚至都没有提起他们的佛国乐土。
      而四郎微笑着看向他。
      “对大家能够前往天国这件事,我从不怀疑哦?因为这次也一样,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有这么多的术者们,都为了帮助我们而努力着,所以一定可以的。”
      “我会和那两位术师见面的,你就别再哭了吧。”
      在哽咽着努力收敛眼泪的时候,僧人注意到了少年的说辞存在瑕疵。
      说着一定会前往天国的人里,他似乎从未提到过自己。
      “……到时候,你也会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吧?”慈城忍不住出声追问。
      “啊……”刚刚学会的小把戏立刻就被拆穿的四郎,在年轻僧人仍然满是泪光的眼瞳面前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嗯,怎么说呢,我毕竟是真正的怨灵啊,还是与大家那种单纯的死后狂乱不同,在彻底清醒过来后,仍然怨恨着一切的哦?就算最后想明白了,放弃了怨恨,但天国之门已经不会再为我开启。”
      “不过那样也没有关系,只要大家能够得救的话,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四郎脸上的微笑那么地真诚平和,没有半点阴霾,几乎叫人意识不到他是所谓的诅咒。
      为什么,世界唯独对这个人如此残酷呢?
      “为何,为何是你要承受这一切啊?”年轻的僧人疲惫至极的蹲下身,埋着脑袋再度咽呜起来。
      少年无可奈何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徒劳地试图安慰对方。
      “唔,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天主给予我的考验吧?”
      “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神!”
      “啊哈哈哈,但天主本来就从不和我们讲道理呀?”四郎这样说道,“祂就像天上的星辰,远远地停留在那里,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让我们能够从这沙漠般无边孤寂的地狱世间找到出路,终达乐园。”
      “无数的经卷也好,诸多的福音也好,全是圣子圣徒们留下的教诲罢了,并没有哪一句话真的出自天主之口。”
      “那些都是圣人们在指引下找到了道路的证明,而我找到了我自己的道路,虽然可能过于崎岖,也并不合适迎来后继者,但这依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呀?”
      就在四郎想尽办法劝慰低泣不已的僧人的时候,两人脚边散发着磷光的木车轮突然咕噜噜地向着街道另一头滚去。
      不由得抬头去看的少年,见到了从漆黑的夜色里踏步而来的一位高大法师。
      若非对方那张足够苍白的面孔,四郎一时间都难以寻找到他,少年甚至产生了对方并非术师,而是另一个从无间中归来的亡魂的错觉。
      啊,并非错觉。
      四郎睁大了眼睛,缓缓站起身,下意识地去迎接对方。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安抚慈城的事情。
      “今夜究竟是什么日子?这是何等的,何等的奇遇啊……”
      “我以为咒灵一般喜欢杀人才对,怎么现在换成把人弄哭了?”诅咒师一步步走进,挑着眉头用有些嫌弃的目光看着蜷缩在道路边缘的年轻僧人,“因为是基督徒,所以就欺负小和尚吗?”
      感慨到半路,不得不停下的四郎很是无奈地看着他。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啊,只是和他聊天说话而已。”
      “不用解释,式神听到了的,我也能听到。”他伸手抓住了向自己滚来的轮入道,这只咒灵陪伴了慈城全程,夏油杰自然也早就知晓了全部的内情,特地派出咒灵,不管是保护还是照明都是顺带的,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你只是渴求着死亡吗?”咒灵操使如此询问。
      “应该说,我希望大家能够得到解脱,不再沉浸在狂乱和怨恨里,平静地前往天国。”少年这样回答,“若是您的话,应该是能够做到的吧?”
      “我确实能解决你的困境,但并不是你所希望的方式。”诅咒师这般说道,“杀死你四万多次对我而言同样相当困难,但若只是把‘你’吃掉的话,倒没有任何问题,尤其在你并不打算反抗的情况下。”
      少年看着黑衣法师那只收纳了式神咒灵的手掌,“成为式神这个结果,也是能够接受的。”
      “不得解脱也可以吗?”
      “因为,您会让原本只能伤人的诅咒去做救人的事情吧?虽然一时间无法前往天国,但能为世上的人们再做些什么的话,我想大家也不会反对的。”
      “总比留下尸山血海之类的东西,要更有意义一些。”
      “……意义吗?也许是那样吧。”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然后向着少年伸出了手掌。
      但四郎并没有立刻成为诅咒师掌中的魂玉,毫无变化的他同样伸出手,握住了诅咒师的指尖。
      “这是什么意思?”夏油杰皱起眉头,冷淡地看着他,并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手。
      “嗯,怎么说呢……大概类似于本能吧。”少年这样说道,“对我来说,想要拯救他人的念头,就是那样的存在。”
      “虽然你并没有求救,也并不是为了回应我的呼唤回到这世上来的,但是,同胞啊……请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我原以为不可能在世上遇到另一个,像我一样愚笨的人,明明有着那么多的道路,偏偏选择了最为崎岖难行,根本无法见到希望的那一条。”
      “人们一定都觉得我们无法理喻吧?但那是没有办法事情,因为我们的才能太过浅薄,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道路,所以只能在那条崎岖之路上艰难前行。”
      “因为除了坚持前行之外,我们再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四郎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真诚明朗,但与他相对的诅咒师的面孔,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阴郁暗沉。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杀意从他身上渐渐满溢出来。
      “但如果你一定要在被吞食之前先死上几次才高兴的话,我也可以那么做。”
      一开始还在旁边平静地看着,期待少年能够得到解脱的僧人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情况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为何四郎那平静的,如智者箴言般的话语突然激怒了伯藏法师,慈城虽然想要劝解他们,却被不知何时簇拥出来的,属于黑衣法师的式神驱赶到了根本无法靠近的远处。
      凡人的无力从来没让慈城这般痛恨过,不过他的脑袋总算还没有停摆,立刻想起了尚未赶到的另一位术者。
      匆匆远去的年轻僧人没能得到四郎和夏油杰哪怕半个眼神。
      “同胞啊……与我一样,曾发下拯救世人这等愚蠢宏愿的同胞呀……”哪怕之前讲述自己一生残酷经历的时候,都始终能露出笑容的少年,此刻却以悲切地表情望着诅咒师,“即便没能做到,即便知晓了自己的无力,即便不得不放弃这个愿望……那也绝不是错误的。”
      “想要拯救他人,绝不是件错误的事情。”
      “所以,不要再苛责自己,也不要再勉强自己,非难无罪之人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明明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哪里无罪了?无知与痴愚难道不正是他们最大的罪过吗?”
      好不容易得到了回应,但四郎的表情看上似乎更加悲伤。
      “放弃了最初的愿望,只拯救高洁之人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我们的力量就是如此渺小,我也曾以为自己就算救不到整个肥前国,起码也能让教众们得到生路……”
      少年沉痛地闭上眼睛。
      “一个也没能拯救的痛楚,我是知道的,同胞啊,对我们而言,那绝对是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无法忍耐的事情。”
      “但是,不要放弃。”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
      “如果,如果实在无法再去靠近伤害了你的世人的话,那么,起码试着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吧,同胞呀,正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少年还想要说什么。
      他的言语是如此真实,如此有力,因为他确实地做到了自己所说的一切。
      诅咒师身上的杀意早就褪去,他怔怔地看着四郎,甚至回应般地抬起手来。
      但就在他的指尖触及四郎之前,熟悉的修长手指遮盖在咒灵操使的眼帘上,青衣雪发的青年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如鬼魅般浮现出来,仿佛护卫般地,用衣袖牢牢地挡住了夏油杰的眼睛,乃至面孔。
      “你在看什么,杰?”五条冰冷地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镜子吗?”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哈哈镜了吧?”
      好不容易搬来救兵的慈城本想靠在旁边的屋舍外墙上休息一会儿,但映入眼角中的事态发展,却和自己预料的截然不同。
      “等,等等,阿悟,四郎并不是邪恶的咒灵!不要对真正的圣人失礼呀!”
      雪发的咒术师转过头来,蒙眼的布条从青年的面孔上滑落,宛如清澈天空般的双瞳灼灼生辉,几乎照亮了这片晦暗的夜色,那光辉甚至都让慈城茫然了片刻,一时间遗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圣人?都跟你说过,根本不存在无害的诅咒了。”他冷漠地说道。
      “啊,我也觉得法师大人说得太过了,我只是个想要让同伴们升天的咒灵而已。”四郎毫不在意地回答。
      “他刚才说了什么鬼话,导致让你们都觉得很对来着?”五条冷笑了一声,“拯救世人吗?这确实听上去很不错……那么,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救济呢?圣人小子。”
      “如果可以的话,”四郎微笑起来,“我希望世间再没有饥饿,病痛,死亡与争夺,人们能从所有的苦痛中解脱出来,幸福平和的生活,就像回归到最初的乐园那样。”
      “其实咒灵的状态就很接近了,因为既不会饿,也不会生病,也没有衰老,又很难死掉,可惜从负面中诞生的我们大多毫无灵智,只会凭借本能破坏与行恶,若是能够保持清醒,又不产生恶意的话,那就是完美的救济了吧。”
      五条漠然地看着他。
      “世界就是因为‘不完美’才会持续运转下去的,为了将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补足而不断前行,你所说的‘完美的救济’,只会让世界彻底停转,因为根本没有再行动的必要了。就像神明不会给予奇迹,代替人类去做所有的事情一样,那样的话,人存在着到底还有什么用处呢?毕竟每一件事,理论上神都能做到完美。”
      “但就算让世界停转,你也不会放弃那个‘完美’的救济吧?”
      “是的。”四郎诚实的点头,毕竟他是不会撒谎的,真正的教徒,“即便会令世界停转,若是能做到救济全部的人类的话,我仍然还是会去做。”
      “哪怕生命只余下最后的一秒,能够在乐园之中幸福的沉睡,也是有意义的死亡。”
      有如圣人化身般的少年咒灵,毫不犹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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