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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涟漪几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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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几许高,宫门几许重?
绿瓦红墙,清影孤灯。
寂寥冷月,暗夜星辰。
长此以往,更添清闲几分。
时间恍如一只停滞的沙漏,于我再无任何意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倚窗而坐,满上花雕一杯,寥慰愁肠。
遥想当初相遇,与他并乘一骑驰骋荒原。
偶然耳鬓厮磨,我的发不时擦过他的肩。
依稀仿如昨日,回味梦醒发现早已经年。
黯然垂首,望向指间的羊脂白玉樽。
几点相思,却终抵不过一杯离愁酒。
渐觉苦涩,无奈地笑笑,仰头饮尽。
是夜。
风是久违的徐风,凛冽若几缕湮灭碧落的幽冥之魂拂过身边,似要将寰宇污境荡清;
月是少见的红月,残艳如一弯出自黄泉的死神之镰悬于西天,誓欲让天下苍生涂炭。
不详。
有书云:月红主破,逢此,必是血雨腥风,江山易主,纵有大罹神仙降世,亦回天乏术。
淡笑。
如此江山,灭了也罢。与我何干?
转手。
又是一杯清酒,却久久不肯饮下。
清凉的酒汁映容颜,淡扫的娥眉微颦,容颜却未变。
手指缓缓转动酒盏,那张曾令九五之尊折腰的颜面,便在层层涟漪中化作似水流年……
“王妃,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思绪突然被身后来人的一句话打断。我错愕了半晌,才将心绪回转。
记不清何时起,荣极一时的落英殿便再也无人涉足。
如今忽有人来,却是旧识。
放下手中的白玉杯,我理了理衣襟:
“尹大人,确是好久不见。难得您还记得我这清宫别苑。“
“昨是今非,如今您一句‘王妃’让龙姬如何担待得起。”
说着,起身一福,迎上他若有所思的脸。
终是敌不过岁月的流逝,他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已隐约可见,人却因此更显老谋深算。
他笑了笑,默然不答,只是缓步度到窗边,与我背对而立。不知对着什么,莫名一叹。
知他有意避开我的视线,我亦不想令他为难,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淡淡道:
“不知尹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可是奉了王的旨意?”
他仍只是笑笑,手指把玩着腰间的那块红玉,不语。
不禁有些诧异,看来事隔多年,他的习惯较之从前,不曾有丝毫改变。
良久,才见他放下玉佩,似已拿定主意,问:“王妃认定我是叶刹派来的说客?”
他问得随意,倒更像自言自语。
懒得去猜测他的言外之意,我微微牵了牵唇角,反问:“难道不是?”
这次尹沫笑出了声,我却是压下口气,眼中疑色渐起。
待他再开口,说的话题已是另一件:
“王妃可知玄府和水月华因王妃翻脸,主上焱燚已兵临城下,王都大势已去。”
“是么……”既是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尽管如此,听他说出口,身子仍不由自主地一颤。
止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视线落到窗外倒悬的红月上,愣愣不知所云。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竟是少见的不以为然。
似乎并不理会我的吃惊,他问:“王妃可知白长老的预言?”
语气之随意,更胜从前,就好似月华城破与他个人兴亡无干。
摇了摇头,只觉他今天的话看似天马行空,之间却并非全无干系,可又让人捉摸不定。
不解他为何提到婆婆,心中已然乱作一团,一些事的前因后果逐渐清晰,越来越明显。
定了定神,我缓步走到他身边,终于点头,说:“我现在猜到了。”
他的嘴角渐渐淡漫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眼里也暗含了几分赞许:
“既然王妃已猜到,微臣自不必多说,还请王妃保重。”说完拱手一礼,俨然有告退之意。
难道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我将信将疑,顺势坐回窗前,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思忖着他此行真正的来意。
末了,却只能摆摆手,无奈:“下去吧。”
心底不禁懊恼,明知有问题,可又猜不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似看穿我的心意,嘴角浮起抹古怪的笑意,让那张深不可测的脸在朦胧月色下更显诡异。
他又是一礼,才缓缓道:“王妃不必多虑,今天是主上让我来看看你。”
说完不再多语,恭身退下。
心,被什么狠狠一击。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痛,清晰传来,真实到让人恍入梦境。
焱燚焱燚,原来,这么多年,相思这杯鸠酒,一直都是你与我共饮。
如此离愁,又怎抵其中悲欢?只是你何必、何必……
何必为我以身犯险,背负这颠覆王朝乱臣贼子的千古罪名……
泪,顺腮而落,滴滴滑入酒盏,尽化作一杯相思,几点离愁。
我,紧闭双眼,嘴角却是上扬、上扬,那一道弧,便如瞬间凝结了亘古的寂寞般绝然。
不,我不能这样,这样的一张泪脸,怎能与他相见?
脑海里念头一转,我蓦然睁开双眼,慌忙用手拭干,脸上的笑,也因此凭添了几分明艳。
目光穿过重重幕帘,偶然落到琴案,心中一喜。
莲步轻移到得案前,才惊觉因当初意气束高阁,如今早已积灰沉淀。
后悔之后爱怜顿生,爱琴之人怎可做弃琴之事?
取来一方千年冰蚕,仔细抚过琴面,调音试弦,才起调,素手一转,一曲《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一遍一遍拨弄着琴弦,思绪也随之一遍一遍千回百转。
犹记当年,晓风明月湖畔三生亭,为他拂袖把盏清音去抚琴。
本想奏的,正是这曲《长相思》,不想却由《乌夜啼》来换。
现在想来,昔日偶然的阴差阳错,莫不是为之后分离的预言?
轻笑掩面,当初又岂不知?
即便如此,仍然破釜沉舟,无悔地踏了下去,潇洒得让自己都不可思议。
廊上隐约脚步声传来,渐近渐清晰。
心底猛然一震,细细辨去,似是有人被追赶得急。
心底不禁失望,微微蹙眉,难道是哪个迷路的宫女?
抬眼扫向门外,竟见有人扶墙喘息。
惊魂似乎未定,仍不忘不时回头注意。
那人,曾气宇轩昂傲然立于众山之顶,一呼万应。
如今,那份顶天立地的霸气荡然无存,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尤显狰狞。
笑,我收回目光,顾自抚琴:
“王倥偬之间竟不忘特地来周顾龙姬,龙姬何得何能获此无上荣幸。”
说话间眉梢轻扬,极尽讽刺之意。
此言一出,更犹如在熊熊烈火上添上一把薪。他脸色陡然一沉,却不动声色,隐忍不发。
装作视而不见,我淡淡地叹了口气,气息中不留痕迹地带了几丝悲悯。
如此,更激起了他的怒意,犀利的眼眸中隐隐渗透出了几分杀气。
盯了好一会,才狠狠地回了句:
“给我闭嘴,别忘了,你终是我的妃,我狼狈,你也不会好到哪去。”
“呵,是么?”不觉莞尔,唇角勾起抹冷笑。
指尖生生地停在拨弄的弦上,那一音便被挑得分外高,那一声在这空旷的殿中更显清明。
“你放心,我没有忘记,所以……”
说着,我抬手,起身,向他走去,“所以你死了,我会为你守灵。”
在他的面前站定,我看着他,笑意淡去。这几年的生活,想必他过得并不如意。
他脸上神情一滞,半晌哈哈大笑:
“龙姬,龙姬,你够狠,你为他够狠!可是他爱你么?他爱的是你么?”
他一句比一句说得凄然惨烈,眼神却因报复的快意越来越亮,越来越显澄明。
心,因他的这句,忽然一顿,随即释然。
“他爱珞汐如何,爱龙姬又如何?与我无关,我爱他即可。”
话出口,自己也是一愣,也无怪叶刹如炬的目光蓦然转沉,似癫发狂,仿如着魔。
良久,他回过神,拉起我的手,缓缓指向他的心脏:
“这里,用那支钗刺下,我便必死无疑。”
语调低沉有力,脸上的神情专注,似是思虑了很久。
手,没来由地一抖。
我挣脱出他的掌心。
不语,只是望着他的眼。
他眼中除了镇定,居然纯粹得看不出丝毫别意。
忽然很想笑。
原来这么多年,我从来都不曾真正识过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可以一手遮天、只言片语间即可生杀予夺的水月华主宰,
他怎会过得不如意?不是他不如意,不过是我会错意。
向后退开两步,拂袖,袖底华光一闪,碧月琉璃钗已然在手。
他看着我,嘴角现出一抹微笑,似解脱,又似自嘲。
迟疑,还是迟疑,却始终横不下心。
“铛”的一声清响,震惊四壁,余音缭绕,经久才散去。
纤手一松,
碧钗落地。
终是再难刺下去。
几年前的那一刺,
早就耗尽了我所有勇气。
明白了这一点,我侧过头,不再看他:“你走吧,我不会杀你。”
“哈……”他一声冷哼,之前的忏悔之意不知何时消失,杳无踪迹。
缓缓弯腰,拾起落地的碧月琉璃钗,眼神一凛,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只等时机,便可一招毙命。
“那就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
话落,钗出,直向我心房刺来。
我却躲也懒得躲,定定地站着,淡笑不语。
他神色大骇,转手却已不急。
血,一丝丝浸出,似无波的湖面起了层莫名的涟漪。
我,笑得无比灿烂。
只因,
那一瞬间,
我又看见了焱燚,
看见他,破门而入,疯狂地向我冲来,伸手,欲揽住我渐渐后仰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