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寂（刘禅/张嶷）》江鸟追鸿

1、秋寂

　　秋日的寒寂依旧缠绵着锦城，枯叶上凝着寒霜，倏地，在滚热的泪水中化作一缕轻气，一如那人……
　　“他说过，会回来吧……”喑哑的声音喃喃而出，奏折从手中滑落，飘然而下，和心一同下沉，再下沉
　　这封奏折，从早上到现在，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罢，已经许久未见到皇帝如此神伤了。轻叹一声，侍立在一旁的小黄门俯下身捡起被融霜和泪水浸湿了的纸：“陛下，卫将军还在宫外跪着……”
　　深深吸了口气，刘禅悄然抹去眸边的泪痕：“让他进来吧。”
　　有那个人在的成都秋日，阳光也是这样泛着暖色的冷意。

　　阳光撒进大殿，勾勒出一层淡淡的暖色，然而上座的人，表情却寒的怕人。
　　“十五年了……”沉默了许久的刘禅低低吐出了几个字，撑住头部的手臂不由地泄了劲儿，险些将他摔下去。
　　“陛下？”一旁的小黄门恭敬地侍立，不时偷眼看着皇帝的脸色。
　　“啊？”愣了愣，刘禅才想起来刚才有人来报抚戎将军张嶷已经回到成都了，不由冷哼一声，“叫他进宫。”
　　“可是，张将军他现在……”
　　“叫他爬进来！”一想到要不是因为腿疾困笃，张嶷根本不会回来，刘禅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出口就是多年都未有的凌厉口气。
　　小黄门暗自咽了口唾沫，生把替张嶷说的好话咽了回去，乖乖地应声退了出去。
　　“伯岐……”站起身来，一声叹息落地，他自语道，“你到底是不明白，还是刻意在躲避……”
　　蓦然，大殿口落下一丝影子。隔着凝滞的空气，刘禅分明听得那熟悉的声音。那一声久违的“公嗣”，不由得苦苦一笑，也就只有放荡少礼的张嶷才敢这么称呼自己吧——尽管是在私下。
　　“陛下？”沉默了一会儿，张嶷抬起头来，望着刘禅负手而立的背影。
　　“你还知道回来……”
　　“好端端的怎么生气了？”释然一笑，张嶷努力扶住墙，无奈双腿还是难以承受身体的重量。
　　回头瞪了他一眼，刘禅本来还想开口骂几句，一眼瞥到了那略显苍白的脸庞，不由得生出满心的心疼，几步走到张嶷身边：“我是怕这辈子都看不到那份乞还的表章。”
　　心里一阵暖意洋溢，张嶷想冲他笑笑，笑容里却充满了病痛的苦涩。
　　眼神久久缠绵在对方身上，刘禅轻轻抚上他紧抠着门框的手——木刺嵌进了他白皙的手指，洇着丝丝血迹。很痛。他知道张嶷的情况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好；然而自己也是，这样就冲得淡十五年的韶光么？
　　“伯岐，”伸手扶住张嶷艰难维持的身子，刘禅柔声问道，“痛得厉害么？”
　　“还好，残废不了。”
　　“还想一直拖下去？看你，路都走不利索。给朕好好呆在成都休养！”尽管看到一向无礼惯了的张嶷有些难得的受宠若惊的表情，刘禅还是使着性子要亲自扶着他。
　　“我还没惨到这样吧，再说你这样被那些侍从们看到……”
　　“那你自己走。”打断了他的话，刘禅甩开手。刚刚习惯了将重量交给对方的张嶷脚下猛地一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腿部的关节涌出，顷刻遍延全身，他不自主地攀住了对方的肩膀。
　　揽住对方腰间，刘禅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要逞强了，你再这样以后可上不了战场了。”紧了紧双臂，他轻轻叹了口气：“伯岐，留下来吧。”
　　“那汉嘉……”
　　十五年，怕是对汉嘉的感情早已超过了自己吧？
　　“汉嘉……朕会给汉嘉的百姓找一个好太守的。”
　　“可是……”
　　说到底，就是不想留在成都吗？或是说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今日就留下吧……你看，这秋雨的苗头又起劲了呢。”
　　迟疑片刻，张嶷点了头。

　　不久之后，就传来了魏狄道长请降的消息。
　　“陛下，司马师诛杀了李丰、张缉等人，如今魏国国内混乱，正是北伐的好时机啊！”那天，那一刻，张嶷刚毅的脸上泛出奕奕神采，眸子中的光彩直射到刘禅犹豫不决的脸庞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所畏惧、纵马疆场的少年。
　　“朕知道，但是……”话音一顿，他并不是不想同意，只是他顾虑的，对他太重要，“敕命卫将军平襄侯姜维与车骑将军夏侯霸督率三万精锐兵马进击狄道。”
　　“臣遵旨！”姜维闻言大喜过望，欣然领命。
　　“但是……”话音一转，刘禅将目光从移到张嶷身上，“伯岐，你不许去。”
　　“为……为什么？！”张嶷一愣，冲出口的话带出了无法接受和一丝不敬。
　　“你现在，走得了路吗？骑得了马吗？打的了仗吗？”一连三问，刘禅泼出了一肚子不满，他担心的就是这个，可偏偏张嶷就要提这不开的壶。
　　见到张嶷还有顶撞的意思，旁边的几个文臣赶紧出班连说“荡寇将军股疾未愈，还是留在后方的好”。
　　张嶷默然不语。
　　日后，一份表章意料之中地被送来了。那时，大军刚刚出发。
　　尽管是意料之中，却还是没来由的震惊。
　　——“臣当值圣明，受恩过量，加以疾病在身，常恐一朝陨没，辜负荣遇。天不违原，得豫戎事。若凉州克定，臣为籓表守将；若有未捷，杀身以报……臣荡寇将军张嶷。”
　　难道，一定要去吗？你这是，找死吗？
　　“伯岐一片忠心令人慨然啊……”像是自嘲般地牵了牵唇角，眼前，竟有些模糊。

　　深秋湿寒彻骨，细雨朦朦而落。
　　秋雨依旧，那人，何在？
　　将头低埋在地上，姜维一言都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着刘禅说话。
　　沉默许久，终是刘禅也打破了沉寂：“伯约啊……你有答应过朕什么吧？”
　　“是……”一朝劳兵，既无功而返，还损失了一员大将——还是那个人，那个每次出征前主上都千万次地对自己说要照顾好的人，自己还有什么脸来见他……
　　“起来吧。”淡淡的语气，却溢出了止不住的心痛和苦楚。
　　抬起头来，姜维看到皇帝的脸色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铁青，只是，一抹哀如心死的茫然。
　　“不必自责了，是不是伯岐坚持要出战？他那倔强性子，你拦不住的……朕早该想到……”
　　犹记得那日魏将来降的消息传来，诸将皆迟疑不定，唯有张嶷断言其实，指点议论，风华绝世；犹记得那封血泪写成的表章，杀身以报——竟一言成谶……或许，马革裹尸才是能让他含笑的归宿，但那却是自己最不想要的……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改了史实的一个地方，张嶷曾“屡乞求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