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时知日不知你》沙硕

15、第十五章

　　她有些心痛，这个称呼在此时好似一个烙印，火辣辣的，那些被安眠药迷惑的植物标本和照片在记忆里苏醒，她差一点儿就要说“好”，可是不行，自欺欺人是一条艰难的路，时时刻刻都得忙着说服自己，以前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
　　何况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若失去这个机会，就失去了孤注一掷的勇气，从而与真相失之交臂。
　　在逆流的时光里，她渐渐地发现她所重复的每一天，也许根本就不是曾经看到的模样，有太多的秘密被两片薄唇更改，被人心深处掩埋，它们很有可能是瞬息万变的，除了静止的她，不可逆转的人们都在做着或多或少的客观转换，错过便意味着再不会重来。
　　她将“好”换成了否定句，并用反问句加强对答案势在必得的决心，而后又以陈述句严厉抨击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懦夫行径。
　　“我做不到。”她说，“你做得到吗，不，你只是想要逃。”
　　“我这样有错吗？”叶辰瑞说。
　　“事情到现在，我想知道，也没有错。”她说。
　　“你一意孤行，有没有想过后果？”叶辰瑞说。
　　她点点头。事实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什么叫后果，因为她的恨是真的，尽管夹杂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岁月，比如经验，但不可避免，她的生活又将面目全非，即使时间会治愈这些，可不知又要靠什么来消遣，过程才是最令人忐忑的后果。
　　所以，她不比叶辰瑞轻松，在此刻探索秘密看似一无是处，却是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她必须要知道答案，或者其他什么可以使心沉下来的东西，为此化身为畜生也在所不惜。
　　她以一种对真理的渴求望着叶辰瑞，并为此做好了颠覆一切的准备，她看见他的神色被微凉的月光冻得发白，大概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但她愿意等，尽管时间已经不多，可这个过程令她热血沸腾，仿佛是在接受世界的加冕，第一次上台就是这种感觉，浑身都因为紧张而兴奋的战栗。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段亲手酿制悲剧的时光，至少血液是热的，明天是可以被期待的，爱恨是泾渭分明的。
　　不过，叶辰瑞并未让她等太久，却也不像理想中的那样给了回答，而是濒临绝境后的绝地反击，并且一刀就杀得她溃不成军。他说：“你离婚，我就告诉你。”
　　她本可以给点虚伪的承诺，可偏偏就是哑口无言，理由绝不是简单的不想欺骗，在逆流的时光里，谎言是一种善意，诚实才是伤害。
　　或许，还有对林越的愧疚和留恋，毕竟，她尚未分辨出与林越之间的情感实质，也看不清与叶辰瑞之间突如其来的情感纠纷，只是本能在作祟。
　　她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黑色岩石，想绕开这个陷阱，却发现脚前的路只剩下了这个陷阱，她进退维谷，许久都给不出虚伪的谎言。
　　叶辰瑞讽刺的笑了笑，直接为她的沉默下了定义，他说：“既然做不到，就别来招惹我。”
　　这场对峙到现在已经到了尾声，叶辰瑞的防守俨然不是简单的剖心可以击溃的，她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力量，这是一场漫长的征战，如果可以，她仍旧希望继续下去，可看样子，他是铁了心要守着他的懦弱，而她的夜即将进入死亡。
　　她只好让他赶紧滚蛋，以确保自己可以不受干扰的去死，可他却蛮不讲理的抛出他的设想——鉴于她脆弱至极的心灵，指不定脑子一抽便会干出点蠢事儿，最后关头愣是要和她一起回去。
　　于是，两人不得不对此展开了一场攸关尊严和生命的较量，论口才和体力，她远不是对手，论撒泼和打滚，他甘拜下风，几个犀利的回合之后，她耐性尽失，情绪不受控制的喷薄而出。她说：“我真想弄死你，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曾今所有的痛苦与抉择就是个笑话，为什么你可以高调的追求傅艺薇，却如此吝啬于对我开口，为什么，是因为我那段不堪的过去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已经成了个什么鬼样子，都是因为你，我的生活好不容易才能平静下来，你他妈的又过来捣乱。”
　　她滔滔不绝的咆哮着，这完全就是理智的大爆炸，这段时间以来积重难返的潮水，咆哮出山与海的轰鸣，不到尽头绝不回头。她说：“叶辰瑞，你就是个懦夫，以前是，现在更是，我真后悔喜欢上你，还好只是年少无知，还好我最后没有选择你。”
　　叶辰瑞被激得一把拉起她，捧着脸便吻了上去，她吓得心脏骤停，完全忘记了反抗，叶辰瑞的吻堪称禽兽，撬开牙齿就咬上舌头，一路凶残的探入，根本就是在发泄，她直接被咬醒，醒来后便挣扎着想要逃开，但叶辰瑞攒住她手桎梏在腰侧，两人的身体霎时撞在一起，五脏六腑被震得几乎移了位，她气得咬住他的下唇，比之更为野蛮，直到血液的腥甜在口腔里肆虐，他终于松开手，目光冷漠的没有人的温度。
　　她想把头扭开，不愿去注视这样一张比亲吻还要陌生的脸，可惜他没有给她这个时间，舔了舔受伤的嘴唇后，便咨询了她对于这个吻的心得体会。
　　“我这样，你觉得满意吗。”叶辰瑞说。
　　“比那副窝囊相要好一点。”她说，“虽然没什么用。”
　　“接下来呢，需要我怎么配合你？”叶辰瑞说。
　　“请你滚。”她说。
　　但叶辰瑞没有滚，而是沉默了几秒，郑重其事的和她讨论什么叫恨，恨如果可以表达，那她早烂的只剩下骨头，尤其是她嫁给林越的那天，他甚至连自己的理智也恨上了，因为当痛苦将他折磨得满脑子只想捅死她时，理智一次又一次的逼迫他放下了刀，而她该死的全程笑靥如花。
　　可就是这么笑着的样子，令他无法说服自己去阻止这场婚礼，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希望她幸福，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幸福去换。
　　这不是出于什么高贵的品质，他也没有这种品质，而是愧疚，在她的那段所谓的不堪的过往里，他才是真正的不堪，所以对她的好，只是为了赎罪，而非她猜想的那样是因为怜悯，只有她过得开心、快乐，他才能得到救赎。
　　可是，命运总喜欢写点儿狗血桥段，不知是哪个瞬间，或者无数个瞬间，他的心悄悄爱上了她，没有一点儿声息，沉默的似乎什么都不存在，直到林越以一种强势而亲密的姿态出现，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是嫉妒令他幡然醒悟。
　　在本应该亡羊补牢的时刻，他却选择了离开，不战而逃，与爱来时一样的悄悄，同样是因为她的笑容，干净的几乎看不见往昔的阴霾，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那时，他才明白救赎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她的婚礼成为了他的深渊，她的笑容则将他牢牢的拴在谷底。
　　那一天结束以后，他觉得未来了无生趣，在他跟个女人似的站在楼顶想要了结一切的时候，理智又他妈的跳了出来，让他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他灰溜溜的回了北方，想要重新开始，却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爱上别人。
　　但一切已成定局，除了忘记别无选择，为了摆脱活似女人的失恋综合征，他尝试了各种方式在陌生的城市里刮骨疗毒，好不容易回归成熟男人的风采，不料回家度个假、享受一下亲情的功夫，迎面撞上她关于爱的质问，甚至徒手撕开他的伤口，还强迫他摒弃道德，却不给任何关于爱的承诺。
　　他的心完全乱了，理智第一次脱离他的掌心，以至在仇恨的驱动下，攫取了那本不该存在的吻，与梦境中的感觉完全不同，却一样的引起了欲望，他无法再保持平静，他想要的比想象中更多，却无法真正要求什么，因为现实就是——她是个安分守己且对婚姻忠贞不移的已婚妇女。
　　“伯虎，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承受着什么。”叶辰瑞说，“所以别惹我，我真的会毁了你。”
　　她蹲下身，坐回原先坐着的那块岩石上，海风在耳畔轻轻的吹，她也想起了那场婚礼，当然，在家人和朋友的祝福声中，在司仪关于爱的渲染下，她的确感受到了幸福，但绝不像叶辰瑞说得那样毫无负担。
　　当时，她的爱情之火还未完全熄灭，在交换戒指的那一刻，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在笑，旁边还坐着他的女朋友，她的心终于决定彻底和过去说再见。
　　原来都是伪装。她不得不叹服男人的理智，和女人的化妆术一样精致，不学点心理术还真无法勘破。
　　不过，即便当即勘破也无济于事，在那种情境下，她的理智和决心同样无懈可击，而残留的执念就算作祟，也不过是在灰烬里燃烧而已。
　　在顺流的时光里，理智就是个罗盘，制衡社会的同时，还决定着社会的走向，它将城市规划的和豆腐块似的横平竖直，将村庄捯饬的好似争宠献媚的小姐，将人模式化的只会向前、向前、向前。
　　无可否认，这是大势所趋，且很大程度上是个让人洋洋得意的东西，很少有人可以完全保持清醒，也很少有人能够承受失去它的后果，绝不亚于世界坍塌，一瞬间的颠覆足矣造就许多不可挽救的悲剧。
　　她的痛苦就是源于理智的丧失，所以更能体会它意味着什么。可是，在逆流的时光里，她渐渐开始质疑这个东西，它所促成的决定和避免的悲剧，真的一如它所展示的那样掷地有声吗，它的抉择永远都是精准而幸福的吗。
　　没有人说的清，也很少有人去探究这个问题，对于理智，大多都是溢美之词，而可能会造成的后果却很少谈及，尤其是在爱情里，很少有人去认识两者的关系，对她而言，理智和爱情看似如影随形，实则背道而驰，两者几乎没有关系。
　　可惜，她懂得太迟了，大江东去的洪流终究还是淹没了年少的爱情，在爱情的世界里，他们都是理智的奴隶，自以为是的追求着永恒的努斯，却不知道通向心灵的爱并不经过理智。
　　如果时间不改，她大概不会有勇气去追根究底，也无从看到叶辰瑞失去理智的样子，这曾是苦苦追寻的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得逞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但她不后悔这样的碰撞，即使到最后不得不向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缴械，可至少此刻是满足的，既痛又暖，煎熬了这么多年，她突然发现，比起在闪闪躲躲的自我欺骗中失魂落魄，她更愿意在清醒的剧痛里重新麻木，这种麻木也可以看作是蜕变，只是需要时间才能懂得。
　　“你先走。”她说，“我不会自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用这句话作为今夜的结尾，这应该又是一件禽兽不已的事儿，可除了这个，她无法再说点什么，十二点的丧钟即将敲响，没有什么比这更慎重，好在，叶辰瑞没再同她叽叽歪歪地探讨，也没再坚持同行，他转身便走，带着不甘和愤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很庆幸他没有回头，因为她给不了承诺，什么也给不了，并非源于时间与空间的限定，还有她的心。
　　与年纪不同，她的心已经很老了，而且残破不堪，在接下来的岁月，越年轻就越沧桑，爱情离它太远，更像是一个传说，经过这么多年，几乎已经听不见回声，她甚至怀疑她的心是否还具备为爱跳动的功能。
　　叶辰瑞说得没错，她根本不知道他正承受着什么，秘密与秘密的交换并没有将他们的感知联结在一起，或者激起心跳上的共鸣，但她知道，叶辰瑞已经控制不住想要弄死她，不然也不会足下生风，走得义无反顾。
　　她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篝火通明的夜晚，很像今天的夜，在她品尝着扎破皮划艇而引发的罪恶之果时，他对她说：就一次，我只原谅这一次。
　　当时，她并不懂那句话的重量，只是觉得悲伤和感动。
　　在一份真挚的友情中，友人的背叛和友人人格的变质是不可逾越的底线，而她的做法完全可以视作是精神变态，如果他们之间有第二天，他大概会送她去警察局，或者精神病院，可惜没有，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闹掰的准备，可是他却选择了原谅。
　　她一直以为，这是基于友情的善意，现在看来真是浅显，他所承受的并非是浪花拍岸，而是大浪淘沙，他的心大概在地狱里走了一圈，对于爱的人，她的本质绝不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东西，它比背叛更让人心痛。
　　她忽然想叫住他，真诚的说点什么酸不拉几的话，或者给点儿他想要的东西，尽管没有一点儿用处，却能减轻她的负罪感，不过，她最终还是保留了一丝人性，继续在原地等待夜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