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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下 ...

  •   十九岁,月华随着兄长到了开封。
      开封地处中原,不比江南烟雨萧条。秋色方清,先前扰梦的万千忧虑,如今瞧来,不过是一笑罢了。
      展昭不曾说错,包拯确然在帝前一力保奏。当朝天子亦喜白玉堂少年英杰,所做又都是豪侠之事,不单免了罪责,更加封了四品护卫,与展昭同列,尚在他四位结义兄长之上。
      五义诸事定后,便作了正经媒人。择定了日子,安置下房屋,婚期,也已近了。
      展昭新置办下的屋子,虽比不得茉花村的富贵清雅,也算得大方庄重。湛卢巨阙合一处交给了展昭,平日未婚夫妻不见面,月华便只独坐房中,绣嫁衣上凤纹。
      公门里一个赵虎,陷空岛一个徐庆,性子直戆,又都爱闹腾。平日府里尽是一本正经的公事,如今难得有了一桩热闹,两人连手,整日只在展府丁家两处来回奔走起哄,图个取笑。月华坐在房里,便听得一声声的:“丁大爷,展姑爷那儿又短了这个了,还不早给送去?”“丁大爷,展姑爷怕小姐过去不惯,俺们特来问问要不要办些那个?”
      丫鬟说,新嫁娘,该是羞喜交加的。月华拿着绣样细对着,听着外头大哥应付两位成心找乐子的愣爷,竟是微微觉些茫然。
      羞颜腼腆,自是有的。却觉不出心内多少喜意。秋高气爽的中原,她莫名盼着来一场雨,洗去些无来由的燥烦。

      不入开封,不知开封事。
      不单包拯与那展昭是弟兄故友,包夫人李氏,年轻貌美的女子,亦已将月华当作了弟妹,甚或亲生妹妹般亲切。
      她唤李氏姐姐,听李夫人用听戏人的口气说起展昭同包拯结识的经过,说他三番五次的大恩。她再将从白玉堂那里听来的江湖传奇说给李夫人,那不出闺门的大家女子,亦是一般的心向往之。
      窗晖渐斜,月华告辞出来。阶上绿苔微润,她走到游廊上,提裙角理了理。立起身,迎面一人已走近,半垂首,若有所思。
      四品绯色官袍,是白玉堂。
      月华退一步,惊望着他。无端端心生惧意,又似有所伤。
      她初见他时,白衣素服,傲烈明朗。她如今见他,佩紫衣朱,一襟寒凉。
      却是白玉堂先开口:“妹子,你的喜酒,我怕是喝不上了。”
      “为何?”她一震,不及问,白玉堂笑了笑:“襄阳王结羽翼,朝中搜求罪证,派颜兄巡按,我同行相助。公务在身,怕赶不上妹子婚期了。”
      月华知道那颜慎敏是白玉堂知交好友,亦知道,自入公门,他亦是费尽心力。涩然一笑,无言以答。白玉堂不觉,微微苦笑一声:“也好。大哥也说了,若当真到了席上,我怕是难再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不准便做出什么不知好歹的事,反搅了妹子你的喜事……”
      她身上一阵冰冷,握了双手木立原地,头也难抬一下。隔着三五步,中间空地上茫茫一片阳光灼眼。深垂着头,只见他衣角绯红飞卷,她裙摆朱丹轻摇,相映如喜色。
      他犹未觉,徒自萧索道:“愿赌服输,展大哥气量心胸本是少有……当日茉花村,便决意不可再相争。只是一时难断,我——唉,总该道声恭喜的。”
      看她一脸茫然的神情,似乎全未听懂,他吁一口气,终又笑出来:“听不懂?听不懂最好。妹子,五哥自襄阳回来,再补扰你的喜酒……”
      “——总须取了那谋反明证到手,也好作你二人的贺礼。”
      她抬头,只见他依稀明朗的眉眼。他笑了笑,伸手似欲拍她肩膀,举到一半,又转了方向,半侧身,自她身旁走过。
      擦肩而过。
      也不过是擦肩而过。
      他进厅,留她在天井中,手臂向着虚空摆出无力的挽留姿势。
      良久,她抬起手,想拂去肩上落满的秋暮霞光。中原秋日冷晴里,到底是忆着江南了。
      烟雨江南,可曾听过那芦花荡中菱歌宛转?
      春山茂,春日明。梅始发,柳始青。
      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
      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
      ……两相思,两不知。
      ——两相思,两不知。

      廊回径转,月华裙角拂地,一步步走进厅中。
      厅中一人衣绯,不能见。耳畔两字月华,不能闻。眉头新月蹙残,不能知。颊上泪痕深浅,不能觉。
      那人默坐良久,日欲斜,茶欲冷,徐徐举目望向白玉堂去处,唇边一丝笑意,更似萧然。

      旨下,封颜慎敏为文渊阁大学士,巡按襄阳,白玉堂随行护卫。
      颜白二人离京次日,丁月华一病不起。众皆劝及早成婚冲喜,独展昭坚不允,言新妇病重难当,必待病势脱体,方可完姻。人多以为托辞,虽无当面言者,暗中颇薄之。
      婚期数延。至冬月,月华病无起色,襄阳信报,风传白玉堂死于冲霄楼。
      信至,展昭请旨赴襄阳,携剑留书,不告而别。
      自此音绝。

      或共五弟归来,或至埋骨之所。此去若不得分明消息,某亦无颜归见诸兄。
      旁边一行小字:吉少凶多,旧约可除,庶不误贤妹终身。
      丁月华将纸条压在桌上,淡淡一笑:“我明白。他心意已达,月华亦自有打算。”
      “妹子……”兆兰还待再劝,月华指指孤悬壁上湛卢,缓缓道:“兄长费心。婚约虽除,若非亲见展大哥另婚淑女,月华终身不嫁。”
      “便无个转圜不成?”兆兰强笑,“展大哥一片深心,你……何苦辜负?”
      月华嘴角一丝浅笑,清寒如玉:“罢,不言展大哥。月华若嫁,除非白五哥无恙归来。”
      她看着涩然摇头离去的兄长。此刻,此言,却当真是她唯一说得出口的真心话。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
      那年春尽夜里,月华立在护卫府的阶前,看着一树海棠纷纷飘落,满身月光酽浓如酒。
      远远何处,响起这晋人的古曲。高古清雅,仿佛是繁弦急管嘈嘈,又仿佛只是丝弦清拨寥寥。
      她记起那歌谣,舟中行客望月生悲,倚琴一歌《泫露》,引来江上女郎。酌酒抚琴歌一曲宛转,言尽人别。却是冥遇,不是仙缘。
      她不明白,为何那些传奇中的幽魂,都那样看得开彻?为何愿拿百年相思,换取一宵欢娱?
      若是她晚生几十年,或许会听到,有一个叫秦观的男子,写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词句。此刻,却不能知。
      她只知,若她可以选,何如,未曾相逢。
      “别个便道我行事刻薄狠毒,定然福薄寿促。我偏要瞧瞧,我这些年的言行,哪一处触了天条,能叫那天地折了我福寿!”
      十七岁酌酒相对的夏夜里,少年负手立在月下,身上锦衣折出满身寒辉。清凉瓦舍壁上剑闪琴吟,光华流动,脉脉如水。
      那歌的下半阕在她耳边缓缓流过。琴清月明,斗酒相对,寸心脉脉时节,那故事里的女子,为何偏要当席唱出这样的词句?纵使早知定要离分,又何苦欢境中,便一言点破?
      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

      丁月华二十岁那年,在大破冲霄楼的庆功宴上,初次见到襄阳王故妃的侄女。
      她是大病新愈,容颜憔悴。更衬得那个叫元翠绡的女子冰肌玉骨,明艳照人。
      她听到周围的人议论着那些她看不到的传奇故事,初春时,便已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白玉堂打入钟雄水寨,削除襄王羽翼;展昭假作投诚王府,盗取盟书,坐实罪证。论功行赏,二人同拔头筹。而另一位功臣,便是这年轻娇美的女郎。
      那个女子,不单深明大义,况且貌美才高,文武双全。火烧冲霄楼,其功居首。更携来宝剑一双,一为干将,一为莫邪。莫邪是翠绡自持,干将,人人见得是在白玉堂手中。
      于是那自大悲重归大喜中的众人,便都心照不宣地笑着,交换着关于这女子的一切消息:书香门第,武艺出群,心思细密。自重围中救出劫后余生的白玉堂,一对雌雄宝剑,两人分执,终成大事。亦听她随身丫鬟言,小姐身世,早有仙家言定:终身之事,只在玉堂金殿间。
      她在人群里远远看着那边一对俊秀的人儿持杯敬酒,出神间,些些欣喜,仿佛一丝丝地从身边抽了出去。

      “月华姐姐……”
      翠绡轻轻踏进月华的绣楼,莹白颊上浮着浅浅的晕红。月华自榻上立起身,掠了掠头发,微笑着迎上。目光扫过她手中的莫邪,心中微微一痛,便不曾看见翠绡正望着她挂壁的湛卢。
      一梦经年,醒来犹似梦中。
      “可是姐姐的湛卢么?早听展……白五哥说过,上古神剑,日月之精,想不到今日终有缘一见。”
      翠绡玲珑,开口便是恭维。月华勉强敷衍,淡笑道:“妹妹说哪里话?休说这些名头不过是外人胡乱敷演,便是当真有些什么灵气,也万及不上妹妹的莫邪……”心下一酸,随口道:“湛卢孤另,莫邪成双,单这便胜过十分了……”
      “嗳呀,姐姐再休提这些事——当日翠绡盗剑是无心,后来又是情势所迫,闺中女孩儿,哪里便能乱动这……这双剑?累得如今外边人人说翠绡同五哥……真真是……”红了脸,翠绡低头拉了拉月华衣袖,犹是女孩儿家娇态:“……唉,只不知姐姐肯不肯帮妹子个忙,总教这些个谣言不攻自破了的好。”
      “妹妹这是……”月华听不明她言下之意,一头雾水,只有顺着说下去:“若是有何处能教月华尽心,自当是尽力相帮。”
      “当真?”翠绡喜染眉梢,双手托着莫邪剑奉上。别无外人,也顾不得什么害羞,急急道:“姐姐原说了这莫邪有福有灵气,若是不嫌弃,便……便拿了去罢!”
      月华错愕道:“这如何使得?这般珍物,怎好——”
      “不妨,姐姐若不肯白收下,便——”翠绡住了话头,向地上扫了一眼,一双妙目又溜向壁上湛卢,却连耳根子都红了。
      女儿家间,总多了三分默契,连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也不难体谅。
      月华轻轻一笑,摘下剑,顽心忽起,凝眸浅笑道:“妹子可知,换剑轻易,难保日后又见流言?当日一个比剑困了月华数年,你也被那些言语牵累。如今你拿了湛卢,理当配巨阙,可旁人若见了,难道便不会谣传你我……”
      翠绡含羞,也难回嘴,只低头道:“丁家两位大哥都已知晓,万求姐姐成全!”
      “成全……”月华微笑了笑,眸中却觉酸涩,轻声道:“那‘干将’呢?又待怎样?”
      翠绡低眸,低声道:“五哥心事,还不是写在脸上的?展……展大哥那里早已教训过他,叫他,万不许亏待了姐姐,不许对着姐姐拿性子……”
      月华轻轻一声冷笑:“原来……只瞒了我一个。”手中湛卢一收,明眸直视翠绡:“江湖上,有几人知道南侠已除了旧约?你怎知我定会应允?”
      翠绡微一犹疑,摇了摇头,嫣然一笑:“丁大哥道,姐姐曾言,若是展大哥另娶,白五哥无恙,姐姐便允除了旧约——如今,是断不会食言的。”又浅浅笑起:“想来有二位兄长做主,姐姐断不会违拗。姐姐同展大哥不过一面,原谈不上深盟重誓,翠绡同展大哥,原是死生关头同走过的。”
      又是微微一笑,月华垂睫掩住笑意,接下莫邪,将手中湛卢递了过去。

      成婚那日,送走众宾朋,白玉堂急不可待在月华耳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妹子……那日同你说了话,你……你是当真掉了泪?”
      “忘了。”
      “忘了?可是展大哥说他看见你在哭……”
      “……哭了么?我……忘了,当真忘了。”
      月华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一丝怨恼的神色。那人一身的红衣,轻快又羞涩地笑:“我原先只当你不记挂着的……若不是他这么说,我当真不敢……”
      她假装冷笑:“五哥——你也怕人议论么?”
      “那些谁理他?”白玉堂扬眉一笑,“这些年,我要做的事,几时斤斤计较过?”略怔了怔,又急急补上一句,“——除非碰上妹子你的事。”
      月华反瞪他一眼,薄嗔道:“那日后,须记得保重自己。”
      她无所求,不过保重二字而已。
      并肩立在窗前月底,白玉堂郑重点头。
      金猊香未冷,玉漏夜初长。

      展昭缓缓将巨阙与湛卢放在一处,月映双剑,光华如刃,或可斫尽余思半缕。
      赏心乐事清酒,良辰美景佳人,他自然欣喜不禁。不过是对了这满地月华如玉,忽忆起初见时,那女子红衣素裙,眉弯新月如钩。
      他回身掀起红巾,微笑望向翠绡烛前明艳容颜。
      倏生倏灭,只一霎不经意惘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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