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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孩子】一 ...

  •   还有三十里路便到励县。
      已是夏末秋初,若是在天靖城怎都会比平时凉爽几分。可南方的空气依旧闷热难耐,奇形怪状的虫类哭诉着心中冤屈,几乎恨不能将嗓子嘶叫出血来。道路两旁的高树树干粗壮,藤蔓与次生根在树干上盘根错节,林中时而传出来自动物的尸体,水,堆积的落叶的腐烂味。
      再光鲜亮丽之物也终会走入腐败的一日。
      如鲜花凋敝,如美人迟暮。

      差役赤.着上.身,边走边用布巾擦汗,叹一声山路难走,密林虫多。“还是天靖城舒服。若不是为押送你——”一脚踹在查澜后背。“快走!”

      查澜踉踉跄跄,拼尽全力朝前快走。

      最初,差役依照何云的要求用铜锣折腾了几日,可见夜间备受折腾的渣男白日浑浑噩噩走不快,忧心误了赶路,差役便在路过村庄时卖掉铜锣换了酒。
      查澜欢喜逃过一劫,双耳依旧有了遗症。夜深人静时便觉双耳嗡嗡乱响,似有千万只蜜蜂在耳畔轰鸣。
      前尘成了一片混沌,思索的机会反而增多。

      何云如何猜到他把银子藏在水缸之下?
      他曾要求何云仔细清洗水缸——何云一早就看出水缸下的土被动过,之后大花狗抛出藏在狗窝下的那包银子。

      为何锦花女帝不杀他?为何不在覃山就地官卖,而要将他拖拽去西南的励县?
      因他在覃山名声败坏?
      因北方曾是李将军的驻地?
      还是因富饶的东边容不得他这种败坏道德之人?

      大概这些缘由皆有,却不全是这些理由——
      每经过一个小城,差役便会将他带去当地的官邸,令人将他刷洗得干干净净,赤着上身,敲锣打鼓游街,让城中人看他背上的两个烙印,让所有人亲眼看违背《男德》之人下场!
      原主是官宦之子。
      他侍奉过锦王,陪伴过李将军,一路有贵人却不知守身如玉,害得贵人冷心,自己却执迷不悟,终沦落到如此境地。

      一处好戏。
      锦花女帝的算盘珠子都快蹦查澜脸上了!

      知晓前因后果的官员每每训斥他道:“你说你有冤?可古来因一两句话开罪君主搞得家破人亡的嫔妃有多少?古来被父兄连累的妻女又有多少?陛下宽厚,若不是念在先帝妄杀无辜,你家被诛九族、只留你一人苟延残喘,你之罪判个斩立决也是轻的!”

      查澜跪地听训,耳中似总有嗡嗡的鸣响。
      又来了。
      此种话这一路他听了太多:你就是个不贞之人。本应杀你,陛下仁慈;本应将你五马分尸抑或是凌迟,陛下仁慈;本应将你的尸首悬挂于城门上,陛下仁慈。
      何云偷他钱财之事无人提及。
      钱三妹偷偷用他做生意之事,无人在意。
      他不是敲诈,而是拿回自己应得的钱之事被轻描淡写——那些人觉得是敲诈,便是敲诈。
      只要一个“不贞”在前,重若泰山;万般冤屈在后,轻若鸿毛。
      是他之错,是他之错。皆是他之错。
      莫念,莫念,莫念。

      反正,念了也无用,难道还能改得了这天地不成?

      天地……

      锦花女帝一本《男德》,一本《新律》将阴阳颠倒,查澜本以为这两道令下后世界会天翻地覆,国中会处处起义——不曾想,依旧平平静静。
      朝中人不在意,“君”为主,坐上皇位便是“君主”。至高无上的“皇权”高于“男权”、“女权”。
      随波逐流者适应风向,让家中儿女皆读书,任由政令如何改动依旧站在风起处。
      百姓随机而变,觉怪异,却也害怕官府追问,尝试和平共处,对家妻恭恭敬敬,相敬如宾。
      彻底穷苦之人也不在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脊梁被口粮压弯,筚路蓝缕,活着便是。男尊女尊皆无妨,锦花女帝今年减了两成粮税,她便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啥?你说太.祖、武帝也是如此?百姓怎会认识太.祖、武帝?谁少赋税,谁赈济灾荒,谁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菩萨!
      偶路过一个小村,村中吵闹得喧嚷,有女子多年未有所出,便赶走家中正妻另娶;有男人与村外女人私通,被装入猪笼沉入塘底。

      用杀威胁叛乱者。
      用粮稳住社会金字塔的最下层。

      民间稳定,天下稳定。

      一座城。
      两座城。
      三座城。
      四座城。
      ……
      无数人用目光将他上下扫射。
      无数人指着他道:无耻之徒。下贱。不贞。活该。

      第一次听,在心里诅咒对方祖宗十八代。
      第二回听,在心里比上回还骂得厉害些。
      三、四、五、六、七……
      他开始自我反应,难道他真是那种人,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骂他?错的会不会是他?
      不!他知道这是PUA!这是他们在PUA!真相不是他们口中说出来的那样!
      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他开始确信自己的确是别人口中那种人,他的确无能无耻无用,他就该被人责骂,是他活该……
      三十、四十、五十?八十?还是一百?
      这是他第多少次被人PUA了?不,呸,他是傻了吗?怎么会是PUA呢?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才不是他们胡说八道。

      何况,只要听话就好了。
      只要听话,就不会挨打挨打,就不会被折磨。

      查澜双腿若灌铅,拼尽全力往前走,似乎这般就可迎来新的人生。他见到一座城墙,见到城门上的“励县”二字,心绪不宁。
      原本娇生惯养的身子出覃山县不到三日便已困苦不堪,走了整八个月,原本养尊处优的细嫩双足被割伤、磨破,长出水泡,水泡破裂后又生出一层又一层的伤疤与茧子,反比最初舒坦了些。身子骨也强健了些。
      终结束了一路的颠簸。
      终可被官卖,被卖了好,只要有一栖身之处便可。
      去谁家皆可,再次做小倌也可。这一路而来发生的有些事让他想得明白,还不如做小倌,至少有老鸨龟公撑腰,多少能得钱财。

      怎样都好,他不折腾了。
      这近八个月的跋涉中,他挨打,挨骂,吃不好,穿不暖,也曾被占便宜——若是女子,有孕便是证据;可他是男人,该如何拿证据?
      他曾想伸冤,想要将恶人绳之以法,可那听他求告的官员却道:你这种烂货还有脸告状?难道不是你引诱的?难道你自己就没有错?
      除此外,隔几日还被拉去游街示众——查澜心中仅有的一点儿奋发之心被彻底碾灭。

      “就是他?”县令是个妇人。
      一路来,男官女官皆有,查澜并不意外。

      “游街倒是容易。”县令蹙眉道:“官卖却是难。怎会有人家买这种背上被烙印的男人?若只有一个便也罢了,竟有两个烙印,这……好歹也曾在将军身边陪侍,卖去做小倌只怕……”
      师爷进言道:“前朝也有因父兄开罪君主被卖去秦楼的郡主,也无人说有损皇家脸面。何况此人被送给李将军前便已下狱,算不得陛下的身边人。若陛下赐于李将军的是字画杯盏类物,自得仔细供奉,他,人罢了。李将军有胆子将此人丢了,大人却么没胆量卖个罪人?”
      “师爷所言极是。说是官卖,可有人卖,也得有人买才是,总不能强买强卖,说出去不好听。”
      “若有人要自然好。若无人要……大人作为一县之长,只要略微表露几分‘卖不出’的难言之隐,便不会卖不出。”

      查澜跪地,听这二人之言,不发一言。
      他被拖进浴房好生洗刷,换上干净衣裳拉出县衙示众。
      围观者甚多,他目光涣散。
      有些话听得多了,便也不再放在心中。

      他以为自己能很快脱手。
      可整三日,看货的多,验货的多,问价的多,却无人掏钱。
      开“公子楼”的老鸨也曾来过,将他翻来覆去看来看去,摇头。嫌他年纪大,嫌他洗澡没洗干净,嫌他背上的烙印卖不出好价。“寻常小爷儿,好歹能卖个初夜,若那客商远道而来便可卖上十几次‘初夜’。反正又不是女人,只要看来清清白白,谁知道那‘初’几分真几分假?可你这——”

      “连花楼都不要?”
      “不要。”师爷劝慰县太爷道不用担心。他已将消息放了出去,明儿,应会有人来买,替县太爷分忧。

      消息传入牢中。
      查澜跪地而坐。这也是他这八个月学会的“本事”。跪坐比盘腿显得乖巧许多。
      他小口吃着牢饭,很好吃。
      八个月来,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只要他听话,总能有活路。

      偏偏,好运来了。
      有人买了他。

      “这种背上烙印之人也有人家买?”
      “赵士绅,家有地有茶园,不差钱。”
      “赵士绅?喔,那个差点将乱党娶进家的赵士绅?”
      “可不是他?否则,怎会跑来县中买这种人?”

      查澜尖起耳朵细细听。
      赵士绅用查澜的话说就是个地主,其父得中进士在励县为官。如今只有赵士绅是个秀才,家中人丁兴旺。家中有个孙女娶了正夫却始终无所出,老士绅笃定正夫不行,寻思给孙女纳个側夫。之前看中个秀才,来往甚密,不曾想那秀才在入赵家的前日成了乱党下了狱。
      此事当地有不少人知晓。
      赵士绅一面庆幸幸而那秀才格外清高、许久才愿入赘,才保住赵家不被连累。一面思索要如何摆明态度,表明赵家拥护锦花女帝、更与那秀才无分毫关系。

      碰巧,来了个查澜。老士绅打听到查澜是官宦之后,曾侍奉过皇帝,陪侍过将军,由此便上了心。
      赵士绅虽被被称作“士绅”,说到底不过是沾了父亲的光。家中无官,行事颇不方便,此人好歹有朝中高官的血统。想来不会太差。
      何况买下皇帝下令官卖之物便是给皇帝表忠心。
      干净还是脏不重要,“忠心”最重要。

      查澜彻底松懈,张开手臂成“大”字在牢中躺平,被官卖后,他还是第一次睡得如此舒坦,终还是天无绝人之路。
      此回,他一定老老实实,绝不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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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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