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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2 赐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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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烟阁修葺一新的那天,他拖着病体随群臣前去庆贺。
那时已是贞观十七年的二月,长安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飞檐斗拱皆是一片纯色的白,一如他幞头下的银发。
新修整的楼阁中悬挂着二十四方巨幅的画像。二十四位为贞观盛世奠下基石的功臣,环绕着,凝视着走进楼阁的人。每一个形象在那位日后闻名于世的画家笔下,都像是要挣脱画纸,呼啸而出。
他刻意落在了众人之后,在第三张画像前驻足许久。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房相以为在下画得如何?”
他闻言只是低头一笑:“他过世时,尚未知天命。所以连我也没见过……他这般苍老的模样。”
那人去时,才刚过不惑之年。
那也是个飞雪的天气,长安街道一片刺目的白亮。
印象中好似只留下了那具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躯体,和最后在他耳边断断续续的嘱咐。
然后听着这个声音慢慢地、慢慢地小下去,消散在充满药草味的空气中。
周围的人都已泣不成声,唯独他握着对方瘦骨嶙峋的手,微微地笑。
那些难捱的苦痛和沉重的责任,终究是可以都放下了。
这样也好。
罢朝三日,晋封国公,杜家两子升为尚舍奉御和尚乘奉御,可谓死后极尽哀荣。
几乎没人知道,和杜相交谊匪浅的房相,在官服之下,执意穿了斩衰的丧服。
粗生麻布,断处外露不缉边。本意为不加掩饰的哀伤,却得体地被绛色掩盖。
他和他的关系,根本不在五服之内。但就是这最重的丧服,穿来都不能让他感觉到丝毫的抚慰。
只有在路祭之时,穿着与他同样丧服的杜构在他身前深深一揖,抬起头能看到少年眼中的坚毅。
漫天的白幔有点花了房乔的眼,让他想起数年前的雨巷里,他笑着和为自己撑伞的那个人说,要努力多活几年。
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努力地延长自己的阳寿,替他看着这锦绣山河,一点点显出太平盛世的模样吧。
属于大唐的时光不会因一个臣子的逝去而停留片刻,政事也不会为此而减少分毫。
仿佛今天和昨日,殊无不同。
可是认识他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房乔正慢慢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比从前更加小心慎微。仿佛他之前从某个人身上感染来的某些特质,都随着那人的离去而从他的性格言谈举止中被剥离了。
“玄龄,要不要去……看看他?”
在某日政事讨论结束的时候,长孙无忌单独留下了房乔。
看到房乔素来平静的双眼中流露出一点点触动的样子,长孙无忌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让身边的侍从上前,从侍从手中拿过铜制的食盘,上面放着半只瓜,外皮和瓜瓤都是玉石一般的透白。
“陛下忆及早逝的莱国公,心下怆然,特遣使前往祭奠。”
伸手接过铜盘,清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房乔看着长孙无忌:“陛下并没有点名要我去吧。”
长孙无忌垂了眼:“这的确是陛下的意思。”
“那就有劳辅机代我谢过陛下了。”
下了马车之后,房乔让随行的侍从和守墓的卫兵退到墓园之外,一个人走上了享殿的台阶。
把装着那半只白瓜的漆盒摆上供桌,一向讲究仪礼的房乔撩了官服的衣摆,在桌前的蒲团上盘膝而坐。
“杜构在莱州……受了伤。大概,你是知道的吧,克明。”
这句话一说出口,房乔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那孩子坚持不回来,遗直带了些伤药过去看他了,还好伤不是太重……”
“杜荷做了伴读之后和太子关系越来越好,陛下还打算让他尚公主呢。可我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安……”
“抱歉,一来就说这些烦心的事情。”
享殿里安静非常,除了房乔时断时续的低语声,听不到一丝回音。
他始终没有抬头去看供桌正中的神主,只是略低着头。
末了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克明,不是我不愿意来见你,只是,我一直……”
不愿意面对已得不到回应的自己。
再也没有人能坐在书案的另一头,不发一言却能驱赶他内心的烦躁。
再也没有人能和他并肩走在长安的夜色中,仅仅是听着他的脚步和呼吸,也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再也没有人能一眼在数个文书中挑出自己的那一份,不吝赞赏的眼光,同时将不足之处一一点出头头是道。
——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了。
贞观十九年初,长安城外。
随行的不少官员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近来身体抱恙的房相会坚持亲自出城,在正月的寒风中等一个人。
车驾上那名袈裟都洗得发白的僧侣扫过一眼声势颇为浩大的迎接排场,在看到房乔的时候却是露出了一抹很浅的笑容。
而房乔则是感觉到多年时光在玄奘身上,留下了温柔的痕迹。
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寒暄,房乔直接切入正题:
“陛下在洛阳,听说了你要回来的消息,特地下诏要召见你。”
“是,玄奘也有些话,想要问陛下。”僧人历经沧桑的眼睛看向远方,“但在启程去洛阳之前,有个地方不知房相能不能与玄奘同行?”
房乔没有想到,自己第三次来此处,竟是因为玄奘的要求。
第二次来此处之时,他一个人默然地站在享殿之外,被愧疚所折磨着。
那天,他收到了被杜荷反叛牵连而流放岭南的杜构,病逝于边野的消息。
凌烟阁画像的残影犹在眼前,他却不知道要和杜如晦说些什么。
即使他知道得不到回答。
在神主前诵了经,玄奘将手上的念珠收起,转头看着站在他身后兀自沉默的房乔。
“房相。”一声称呼出口,玄奘才发现房乔的沉默,并不是因为走神。
“法师,我听说……佛家认为生灭无常,而自性本空。”
玄奘并不回答,而是拿过供桌上的火烛。火焰随着他的动作拉伸变形,青烟在他周身轻舞,随后飘散。
接着,他掐灭了火焰。
“世间诸相,无不在流转之中。”
包括人的生与死,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房乔沉吟片刻,敛袖作揖。
“多谢法师开解。”
第四次来拜谒杜如晦的陵墓,是因为皇帝赐物。
李世民突然在朝堂上念及黄银能驱离魍魉魑魅之类,便赐下一条黄银带。
在房乔低首接过的时候,他又让侍从拿过一条黄金带。
却是要房乔亲自送来。
像那时在凌烟阁一样,房乔在享殿之中驻足许久,才将手中的黄金带轻轻放置于供桌之上。
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抬头看向对方的神主牌位,也像是终于正视了他的死亡。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房玄龄病逝。罢朝三日,陪葬昭陵,晋封梁国公,谥号文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