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与狐狸》没嘴巴的猫

126、期颐

　　又是一年秋末，别墅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已经干枯泛黄，随着风颤颤巍巍的轻摆，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楚离独自立于树下，身形纤细，微卷的金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身后，她盯着地面上突起的树根发呆，面容沉静，看不出悲喜。

　　一个小时前，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家里来了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孩，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一路畅通无阻的就到了楚离面前，好在楚离五感灵敏，早早就察觉到了陌生气息的靠近，在他进入客厅的一瞬间，一边淡定的往嘴里塞着橘子，一边运转起幻术，把自己幻化成了一个鹤发苍颜的优雅老太。

　　这年轻男孩一见到楚离，先是愣了一下，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喊了一声“曾叔婆”。

　　听到这个称呼的楚离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一身的浅色休闲服，长相清秀，眼神清澈，眉眼间与年轻时的苏启泷倒有几分相似，对他的身份也有了大致的判断。

　　“苏启泷让你来的？”她神情疏离。

　　这男孩在长辈面前很是乖巧，微弯着腰，双手拘于腹间，老老实实的答道：“是的，是曾叔公找我来的，说有事情要交代我。”

　　说着还小心翼翼的抬眼瞄了一眼眼前的长辈，又是好奇又是拘谨的样子。

　　他这个小表情和苏启泷年轻时简直是如出一辙，楚离看着亲切，遂也不想再为难他，冷着脸，言简意赅的为他指了路：“他在书房，二楼，左边，最后那一间。”

　　“是。”年轻男孩低眉顺眼的应了，才步履端正的往楼上走去，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走得十分僵硬，看着甚至有些手脚不协调。

　　楚离看在眼里，觉得好笑，默默腹诽：‘怎么吓成这样，我有这么吓人吗？’

　　虽然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充满疑惑，但苏启泷既然没有告诉她，她也不打算去打扰，独自到院子里发愣去了。

　　此时的她已经在这棵老槐树下站了大半个小时了，表面看着淡定，但脑子可一直没闲着，已经把苏启泷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他在自己风烛残年之际找来家里的后辈，无非就是放心不下她，想在自己走后有个知道内情的人能够陪她说说话吧。

　　凡人无论再怎么保养，也逃不过年老体衰，能健康的活过百岁，已然是造化了，而苏启泷早已过了期颐之年， 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在走向衰竭，楚离知道他早晚会离开，只是她一直不敢去想，不敢去面对自己心里的恐惧，她总想要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能把苏启泷留在她身边长一点，能让她等到身负重任前往大世界的归寻回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时钟滴答滴答的响，时间一刻也不会停，转眼间苏启泷的背脊不再挺直，迈出的步子也是沉重而又缓慢的。

　　楚离怕他摔跤，去年就给他买了一支拐杖，可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脾气突然就倔了起来，说什么都不愿意用，楚离无奈，只好多花些心思守着他。

　　盘算了一下时间，这个点是苏启泷午休的时间了，楚离忍不住开始担心，毕竟他那么大年纪了，精力差，在书房里聊了那么久，应该累了吧？

　　正当她内心正天人交战要不要去打断他们的谈话的时候，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是那个年轻男孩出来了。

　　楚离既然猜到了苏启泷今天叫他来的目的，也就没有再遮遮掩掩了，维持着原型不动，感觉到他呆愣在大门处不敢上前，也没有打扰，静静的等着他平复心绪。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脚步声，那男孩似乎是有些犹豫，磕磕巴巴的开口：“曾…呃，不，楚，楚老师，我们谈完了，曾叔公让我下来和您打个招呼再走。”

　　楚离这才转身，审视着他，见他离自己至少还有五米远，低着头，浑身僵硬，完全不敢正视自己的样子，轻笑了一声：“怕什么，他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男孩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内心复杂，这听故事看照片是一回事，见到“实物”又是另一回事啊！

　　战战兢兢的抬眼，在看到楚离的脸的一瞬间，表情骤变，震惊的嘴都合不上了，什么“礼貌”“尊重”的完全被抛诸脑后，只顾着直勾勾的盯着她看，满眼都是惊艳。

　　他这幅样子楚离早有预料，也没有在意，自顾自的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过神，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又恢复了恭敬的姿态，垂下脑袋，一板一眼的认真作答：“我叫苏天铭，是您和曾叔公的侄子的大儿子的儿子，我父亲是苏于舟，前年来北宁看望过您和曾叔公的！”

　　楚离点点头，了然道：“哦，我见过你，你是蛋蛋吧？”

　　苏天铭嘴角一抽，这要命的乳名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了，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楚离面前，他也不敢反驳，只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是。”

　　二十年前，苏启泷的侄子，也就是那个曾经奶声奶气的拉着楚离的手，和苏启泷呛声“爸爸说了，男孩子不能让女孩子去干重活的，婶婶力气小，在这陪我看电视就好了”的小萝卜头，带着一大家子来北宁探望过他们，那时候眼前这个瘦高的男孩才刚学会走路，穿着尿不湿，走路一颠一颠的，一戳就摔倒，有趣得很，转眼间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拉回越跑越远的思绪，楚离看着苏天铭的眼神明显亲切了许多，微微一笑，缓缓张嘴：“你从小眼光就很独到，一柜子的好东西摆在你眼前，你偏偏挑中了苏启泷送给我的第一个镯子，拿起来就往地上敲，你还记得吗？”

　　苏天铭汗毛直竖，这祖宗的声音轻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责怪他，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干的混账事他哪里能记得呢，只好干巴巴的笑着：“呵呵，是吗，我不记得了。”

　　他记不记得楚离也不在意，她说出来，单纯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件事而已，毕竟她记仇，那个镯子她几十年以来一直保护得很好，这小鬼当年敲那几下可把她心疼坏了。

　　没有继续翻旧账，楚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怀念：“我公公婆婆还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回辽阳，轩轩也算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成婚生子之后忙于家庭和事业，依然会抽出时间来北宁看我们，后来他腿脚不太方便，从二十年前那一次之后，就换成你父亲来了，不过轩轩每年还是会来好几次问候的电话，向我们汇报最近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楚离露出温暖的笑意，关切道：“对了，轩轩他怎么样了？”

　　苏天铭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她嘴里的“轩轩”是谁，毕竟谁都不会把长辈的名讳挂在嘴边，捋了一下这复杂的关系，才露出些悲伤的神色：“爷爷他已经去世将近一年了，我父亲觉得您和曾叔公年纪大了，怕影响您二老的心情，所以没有通知你们。”

　　楚离心里一咯噔，有些难以置信，最近两次确实是换成苏于舟来电话了，但他每次在电话里都会说他父亲身体安好的，楚离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他年纪大了，精力不足，让小辈代替他来做这件事罢了，怎么会…？

　　可转念一想，都说人生百年，可普通人能活到80岁都已经算高寿了，轩轩那孩子早些年为了拼事业，不仅结婚很晚，还把身体弄坏了，二十年前他带着全家一起来北宁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能撑到这个年纪，恐怕也是成山的保养品堆砌起来的，如今得知他离世，也不应太意外。

　　“唉…”理智和情感是两回事，楚离还是有些惆怅。

　　苏天铭见她满脸愁容，洒脱的笑了笑，安慰道：“爷爷去的时候很安详，他身体虽然一直不好，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大病，这是喜丧，您不用太难过。”

　　楚离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代我向你父亲问一声好吧，这些年他也算尽心尽力了，苏启泷这一生和我在一起是他命不好，别人身边都有子孙环绕，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好在有你爷爷和你父亲挂念，让他显得没那么孤独，我很感激。”

　　她这番话说完，苏天铭早已眼眶泛红，心酸难忍了，想起刚才在书房，那个身躯有些佝偻的老者对他说的：

　　“阿离命苦才摊上我这么个凡人，看着我一年一年的变老，她不知道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呢，我没几年好活的了，我走了之后，她一定会难过一段时间的，你就在她身边，偶尔陪她说说话，等她想通了，自己会离开的。”

　　这两个人都视彼此为珍宝，都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对方，甜甜蜜蜜的相处了一辈子，没成想，底色竟那么苦。

　　苏天铭忍下心里翻涌的悲凉，哑着嗓子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向父亲转达您的心意的，曾叔公让我下个月再来，到时候他会联系安排好律师，签署遗产继承协议…”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楚离，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只是楚离对此并无异议，挥了挥手道：“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按他说的做吧。”

　　“是，那晚辈先走了，您安好。”苏天铭往后退了一步，又朝她深深的鞠了一躬，得到她的点头示意之后才离开。

　　苏天铭走了之后，楚离瞬间消失在了原地，一个呼吸间就到了书房苏启泷的身后，见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林荫道上一排排的枯黄的树不知道在想什么，故作轻松的走向他，调侃道：“叶子都快掉光了的树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我。”

　　苏启泷未见其人，脸上就先绽出了笑意，立刻扭头附和：“是是是，什么都没有我们阿离好看~”

　　没有一丝迟疑的握住他伸出的手，楚离挨着他坐下，把头轻轻的搭在他肩头，充满依恋的蹭了蹭：“你倒是会为难人，让这个小屁孩叫我楚老师，他舌头都差点打结了。”

　　“曾叔婆这个称呼也太难听了，我猜你肯定不喜欢，哪有年轻貌美的小女孩愿意被人叫得这么老啊，你说我猜得对不对？”苏启泷语气温柔。

　　“呵呵，”楚离满意的笑了，赞道：“猜得很准，值得表扬~”

　　说完抬起手，像是奖赏听话的孩子一样，煞有其事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仰起头，缓缓凑近他的双唇，郑重的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双唇分离，两人的距离依旧很近，苏启泷望着爱人的眼睛，声音充满了缱绻爱意：“像不像老树皮？”

　　楚离失笑：“我可没亲过老树皮，要不我去亲一亲试试看像不像？”

　　“那可不行！”苏启泷瞬间紧张了起来。

　　“噗呲~”楚离笑得更欢了。

　　“呵~”

　　她笑，苏启泷也跟着笑，眼神一刻也离不开她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