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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怪物(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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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结构全貌的手稿完成之时,我已不记得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生活了多久。这期间,孩子们长成了大人,仍旧有人离开,也有留下来的人因病或寿命到了尽头长眠于此地。留在城里的老年人越来越多,新生的婴儿已几乎看不到。
“这么看来,通往外面的路不止一条,包括这里的地下河也是跟外界连通的。”陛下拿过图纸细看后,得出了和我一致的结论。
“怪不得我有时会在地下河附近看到一些会飞的发光虫子,它们一定是沿着河流飞进来的。”
“那是流萤。”陛下一边回应着库恩,一边往图纸上的几个地点划圈,“我们可以在这几处再建造几条通往外界的通道,以备不时之需。”
“可以是可以,但是陛下,地下城目前剩余的人手不足以建造这么多通道。”我如实道。
陛下停留在图纸上的目光一滞,“也是。”
“没关系,还有我啊卡巴内大人。”科诺伊在一旁说,“反正时间很多,只要你不嫌我做得慢。”
库恩说:“我也可以帮忙的。”
陛下对他说道:“不,建造通道的事情让我和科诺伊来就好,你留在这里,继续给大家唱唱歌,多陪陪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陛下和科诺伊便常常为了建通道好几天不见人。
某天我捧着图纸从陛下那边回来,就看到库恩一个人坐在河边望着流萤发呆,那神情还带着一点无处可诉的悲伤。
“先生,你回来了。”看见我拄着拐杖走近,他连忙站起让出位置,并扶我坐下,“你和卡巴内还有科诺伊最近很辛苦吧?大家都在关心你们。”
“你呢?又编了什么新的小曲,唱给我听听看。”
“改天吧,等卡巴内和科诺伊回来,我再唱给你们听。”库恩的手轻轻抓过一只流萤,“今天又有一位常来听我唱歌的老人家过世,我刚去他家帮忙把人给葬了。”
“嗯,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先生,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业都的时候,我就时常跑教堂里面祷告,就是你造的那一座有着彩色玻璃窗的大教堂,我希望能跟卡巴内永远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手中的流萤,生怕会吓到它似的,“过往我总是害怕,卡巴内有一天会因为诅咒或者别的原因而讨厌我、不想再见到我,或是不再跟我说话,任何一种我都会受不了的。那时的我还不太清楚自己对卡巴内的感情是什么,直到他跟我表白。”
“陛下对你说出他的心意,也是思虑了很久的决定。他和你一样,怕你会离开他。”
“是啊,卡巴内一向都是那么的温柔。只不过,我知道他也一直在压抑着。尤其来到这里之后,他心底的沉痛和疲惫并不比周围的人少。他在看我时,眼中会带着爱意和希冀,但最近,我觉得那里面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地改变。先生,我很害怕。”
“你怕他不再爱你?”
库恩摇了摇头,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流萤自他的指缝中悄然飞走,“比起他不再爱我,我更怕他有一天会崩溃。”
很长一段时间里,陛下都在忙于修建通道。一开始,我每天都会带图纸过去帮忙监修,后来变成了几天去看一次。再后来,通道即将修建完成,我的腿脚也走不了太远的路了。
我坐在洞口,告诉陛下,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监工了。
“先生,您等我一下,我送您回去。”
“也好,你也很多天没回去见库恩了。”
陛下收拾工具的动作停了一下,“我们之前吵了个小架。”
“是吗?库恩没跟我说过。”
“其实也不算吵架,是我单方面朝他撒气。”陛下苦笑着说,“以他的性子,无论我对他做了多过分的事情,他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怪我。”
回去的一路上,人们还是会和以往那样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陛下应该也察觉到,这地下城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用不了多久,这儿就只剩下你们三个人了。”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这漫长无尽的岁月,陛下可有想好要怎么过下去?”
“怎么可能不去想?自来到这里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即便到了现在,我想要和库恩永远在一起的想法从未改变,也没想过要跟他分开。我总以为我们的时间那么多,一切都可以慢慢想,也可以慢慢来,可是我忽略了时间会无声无息地改变很多事物,也会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很多东西。它还会改变一个人,不仅能把婴儿变成老人,再归为尘土,还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怪物。”
陛下搀着我走向常居的小屋。屋外,库恩安静地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株小白花。看见我和陛下走过来,他既惊又喜地站了起身。
“先生,很久以前您跟我说库恩是怪物。”陛下看向库恩,眼底闪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但您错了,我觉得我才是那个怪物。”
“如果有天陛下告诉你,他后悔救你了呢?”那一天,我问库恩。
“那我也会尊重他的决定。”库恩抬头望着渐飞渐远的流萤,任那一点破碎的光芒落入他依旧清澈的眸中,“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都无力去改变,但只要能让卡巴内没那么痛苦和难过,不管他怎么对待我,我都没有怨言。”
“那如果有机会让你们在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重逢,你们的身份、名字,就连性格和模样可能都会有所不同,你觉得你还会喜欢他吗?”
库恩毫不犹豫地点头,“从卡巴内把我救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无论他在哪里、经过多少年、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我最喜欢的英雄。”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寻找可以破解你们不死之身的方法,很可惜至今一无所获。”我对库恩说出了连陛下都未曾知晓的秘密,“不过,我无意中发现了一种可以让两个灵魂长久保存,甚至到久远的后世亦不消散的秘术。”
库恩瞪大了双眼,“灵魂?后世?”
“是啊,人都是有灵魂的,你和陛下的灵魂目前都被困在这具被夺去了死亡的身体里。若是未来有一天,你们能找到解脱的方法,在你们的肉身死亡之际,灵魂就会脱离。到那时,会有一部分灵魂分离出来并转世,这个转世有可能会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也有可能会转生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一部分留下来的灵魂则会带着生前的记忆消散。”我笑了笑,库恩此时的模样像极了陛下小时候听我给他讲故事的样子,“这秘术叫做‘永生之血’,就是把留下的这部分灵魂通过载体保存下来,使其保持着沉眠的状态,直到跟属于你们的后世灵魂相遇。”
“可是,转生后的我们,很有可能也会变成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即使我们的灵魂在后世苏醒,又能做什么呢?”
“不管转生后的你们变成什么人,只要上一世留下来的那部分灵魂还在,就会有所感应,并回想起前世的事情。如果有未了的心愿或遗憾,你们的灵魂就会一直留在后世。只有完成心愿,残留的灵魂才会正式消散。”
坐在屋内,我把同样的话告诉了陛下,却被他皱着眉头反问:“有必要吗?”
“先不说能不能等到真正死去的那一天,”他再次把视线投向库恩,“我不会让我们之间留下遗憾。”
刚把花插进花瓶里的库恩闻言与他对视,“卡巴内,你不生气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心情不好乱发脾气。”陛下握过库恩的手,忽而脸色一变,翻过了他的手掌,一条以异于常人的速度愈合却仍显而易见的血痕正深嵌在库恩的掌心中,“怎么回事?为何会受伤?”
“永生之血……”库恩平静地答道,“我照着先生说的做法试了一下,以这株小白花作为载体,把自己的血‘喂’给它。本来失去了先生的法术加持,它活过这一段日子就开始枯萎,我都准备好要跟它永远告别了。没想到它在吸收了我的血之后,又重新活了过来。”
陛下的声音沉下来,“谁让你去试了?!”
我说:“我只是把方法告诉了他,没让他真的去试。”
“……”陛下板着脸,不敢对我生气。
“没事的,先生说这秘术要让进入载体中的血的主人催动才会生效,我不会法术,除非卡巴内的血也在里面,并亲自催动秘术。”库恩把花瓶推到他面前,“卡巴内,我想把这朵花交给你。毁掉它或是留着它,都由你来决定。”
老旧的花瓶被碰倒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可怜的小白花躺于一地碎片中,两片弱小的花瓣掉落在旁,仿佛在无声地呜咽。
“我说过,我永不后悔。”
“……我,不后悔。”
又过了些年,陛下守在我的病榻旁,现出了犹豫与动摇的神情,直到库恩和科诺伊进来,才勉强恢复平日的模样。
库恩揉着哭红的眼,把从外面采到的鲜花放到我的床边。陛下把他拉到身边,轻抚他的背。
人总有一死,我也不想看到他们这么悲伤,然而一想到这座地下城很快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只余下他们三个人,我又实在放心不下。
望着三张年轻依旧的面容,我一度觉得在业都的那些日子并没有过去多久。
我们还是在栽满鲜花和草木的王宫花园里,茂密的大树下,陛下倚靠树干坐着,科诺伊随侍在旁,库恩站在他俩前面,哼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而我则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研读从书房里搬出来的书籍。
耳畔有微凉的风吹过,挟着库恩的歌声,我似乎闻到了久违的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还有……血的味道。
我艰难地扭头,看到自陛下紧握的一只拳头里渗出来的鲜血。
血沿着被用力握在掌心的刀刃一滴一滴地淌下,可他就如感觉不到疼痛那般,任由手心的血肉深深扎进锋利的刀刃之中。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说话和抬手阻止的力气都失去。他离得这么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眸中的光在自我摧残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
库恩还在边哭边唱着歌。他答应过我,要把新曲子一同唱给我们听。
弥留之际,我好像又一次听见那放置着小白花的花瓶被打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