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心之完白之霄》里斯本

19、第十九章

　　皎离百般无聊的望著窗外，窗前一颗桦树，昨天上头还粘著几片稀疏的枯黄，今早已落尽了繁叶，只剩粉白的枝干，兀自逞强。

　　秋苑本就人少，时雨不临，蓝斐商微也躲了起来，皎离更显得形单影只，唯一陪伴他的只有替心。暗红色的古胡，过去帮他诉说许多感觉，但没了时雨，皎离觉得自己似乎拉不出那些醇甜如诗，瑰美如画的曲子了。现在一扯动琴弦，流泄出来仅是满楼惆怅，他自己听了都烦。

　　皎离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走，细数过去，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族人血亲，医国为人正派，绝不能容他离经叛道之举，他本以为他有时雨，但现在看来，是时雨有了他，他何曾拥有过时雨。蓝斐在无人的时候尚能叫他阿享，但自己一从皓莲变回了皎离，连叫他的名子的权利都被剥夺。时雨难道不觉得要他否定自己的过去，太过自私了吗？

　　『皎离哥哥………』

　　熟悉的声音让皎离回过神来，来者竟是多日不见的芊弄。他忙迎上去，问道：『芊弄，你怎么来了？』

　　『皎离哥哥，可以跟我去见王后吗？』芊弄恳求道。

　　皎离想到时雨的吩咐，不禁有些迟疑。芊弄又说：『王后病了好久，都不见起色，也不肯喝药。皎离哥哥，只有你能劝她了。』

　　『云黛自己就是医者，怎可以胡来。』

　　皎离叹了一声，跟著芊弄来到冬殿，云黛此刻正在前院里，指导侍婢刨根晒药。她见到他喜不自胜，院中尚有旁人，她不好喊他的名子，只对他盈盈灿笑。她脂粉未施，长发随风抚面，没有平日朱围翠绕的样子，依稀仍是那个活泼烂漫不知天高的芔族少女。皎离忆起从前在芔地二人恣意嬉戏两小无猜的模样，颇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云黛待芊弄领走侍婢，即刻奔过去拥抱他，却没料到皎离面有难色，轻巧的避了开去。云黛面色含嗔，怨道：『皎离哥哥为何如此待我？』

　　皎离见她气色尚佳，内心梢安。他怕在这里待久了更遭人非议，回道：『云黛妹妹无事就好，我先回去了，你务必珍重。』

　　云黛见他就要离开，忙从后放抱住他的腰，骄声道：『皎离哥哥，你看到我不开心吗？』

　　皎离转身，拉著云黛的手坐了下来。他胸口起伏的厉害，要对从少年时他就千宠万疼的云黛说这样的话并不容易，但该说的终归是要说的。他平复一下心情，缓缓道：『我以前总是依著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取来，你要我做的，也从来没有拒绝。』

　　『我知道皎离哥哥最是疼我。』

　　皎离抬手，要云黛别打断他。续道：『可今日不若以往，如今我心里只有他。从今而后我对你只能是兄妹之情。』

　　皎离虽未直呼时雨之名，但任谁都知道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云黛一双杏眼圆睁，微蹙著眉头道：『皎离哥哥你胡说些什么，不要开这种玩笑好吗？你被他寻获之时，身边无人又丧失记忆，跟随著他合情合理，但这与情爱有何关系？』

　　『错了云黛，我对时雨从不是玩笑！』

　　皎离坚定的望著云黛。与时雨相恋之后，他才发觉从前与云黛一起，凭借的不过是年少时的相濡以沫以及冲动妄为。云黛对他而言，竟是恩情多于爱情，依赖更胜倾慕。

　　他曾想过要放弃云黛，第一次是在得知她即将嫁人的当下，另一次是他在医馆见了时雨，觉得有愧于他之时。可时雨，那个伤他怨他的蔺时雨，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他。时雨待他如此，他自然是又气愤又伤心，但凡有那么一点点挽回时雨的机会，他都不会放弃，只因他们之间是如此镂心刻骨，明知飞蛾扑火也要奋力一博。

　　云黛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她本以为皎离是失忆才不得不依附时雨，待她对他施以回魂术，想起过往一切之后，自会重回她身边。没料到皎离对时雨竟是真心实意，她不解问道：

　　『皎离哥哥，你幼时遭难，我日夜不休在一旁看顾，直到你清醒。在圣所遇袭，我甘冒大逆之罪才让你复生，我们相伴多年，而蔺时雨做了什么？让你可以弃我而择他？』

　　皎离心想，时雨待他尽管千百个好，但也许他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让他无法自拔，陷落至此。与其说是情爱，不如说是著魔，否则生性被动羞怯的他，怎敢一跃而下撞入他怀中？

　　『我自己也不知道。』皎离伸手拨了下云黛的一头乌丝，然后将手掌贴在她脸上，这个他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如今竟有些生硬和疏离。

　　『是我欠你的，云黛。你可以怨我恨我，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从今天起我们只能是亲人或至交，再无其他。』

　　『不要！我不平，也不依！』

　　云黛任性惯了，凡是她要的，没有得到绝不松手。她抱住皎离，脸凑了过去，用力啃咬他的双唇，时雨用力推开她，说道：『到此为止了云黛，你这样只是让我更为难而已。』

　　云黛含怒的眼睛恨恨的看著皎离，突然抽起案上用来修整药材的剪子，往自己脖子上划过去。皎离吓了一跳，还好他眼疾手快，早一步抢下剪子。即使云黛毫发无伤，魔怔的行径还是把他吓的不轻。他愕然道：『云黛，你何苦如此？』

　　『你对蔺时雨执著，我对你亦是如此！』云黛的眼泪并发而出，哭道：『是我救回了你，而你活过来后却要抛下我，皎离哥哥，你怎么忍心………』

　　皎离看她哭得凄厉，眼角也有些湿润了。他本就心中有愧，现下更是不忍。见云黛的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凌乱，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小的犀角篦，轻柔的梳起眼前的一头青丝。这本就是他年少之时，每每云黛发怒或哭泣，用来安抚讨好于她的动作。云黛见他尚记得旧事，又是惊喜又是怀念，闭上眼睛享受著失而复得的温柔。

　　温存了片刻，云黛的抽泣声渐歇，皎离也罢了手。他想跟云黛辞别，才抬起头，便发现时雨就站在不远处看著他俩，面无表情但不怒自威。他心中一慌，手中的梳篦瞬时掉到地上。

　　『国主……………』

　　云黛知道这一幕刺痛了时雨，面露报复的快意。时雨没发怒也没作声，只是直勾勾的盯著皎离，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他一句也没说，又静静的离开。

　　时雨回到书房，为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而尽，仍无法解忧浇愁，正想再饮第二杯时，发抖的手却几乎拿不住酒爵，逞强了许久，还是憋不住泪水，让它落了下来。

　　『国主。』

　　此时有侍从进来，时于连忙抹掉眼泪。侍从告知商汲求见，时雨无心见他，但幻蜕遇刺之事让他心生警惕。那日街上安排了很多人截住晁飒和其他侍卫，让两个少年可以专心对付他。王后在阙国相识的人不多，必有其他人与之勾结，他知道商家跟王后走得近，即使觉得这不像商家的作为，还是忍不住回疑到他们身上。

　　『请恪曹大人进来吧。』

　　两人坐了下来，商汲先装模作样的跟时雨讨论了一些新年祭祀之事，几句之后换了话题，说道：

　　『听说国主最近与皓莲公子很少见面……………』

　　他话未说完，时雨就用指尖敲了桌案两下，似是提醒他不该议论此事。商汲办事能力不佳，但颇能察言观色，立即住嘴。时雨懒懒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什么话说吧！』

　　『家父得了一件古玩，甚是精美，想献与国主。我让商微晚上的时候送过来，国主觉得如何？』

　　时雨觉得有些好笑。要进献古玩，为什么不现在就拿出来，还要特地让商微拿过来，又是在晚上？这商家做尽无良之事，却还要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当真有趣的紧。他本想回绝，可又想让他们放下戒心，好去查行刺之事，便微微点了点头。

　　蓝臻虽与蓝斐虽出于同个氏族，性格却大不相像。他言寡性讷，不屑谈论俗事，时雨平时觉得他过于严肃，但现在反倒喜欢他来帮忙理政了。都不想讲话的两个人，没多久功夫就回完了奏摺，他在书房草草喝了点汤充当晚餐，又在莲池边坐著发愣了许久，才回到夏宫。甫一进殿，侍从就告知商微已经在寝室等他，且是商汲大人亲自带他过来的。

　　『你让他入寝室做什么？』时雨不满道。

　　『商汲大人说，是国主您的意思。』

　　时雨怒视了他一眼，心想自己身边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他进了卧室，看到商微拆了束冠，散了头发，仅著一件净服跪坐在榻边。他垂著头，小小的身影微微发颤，比失去双亲庇佑的幼雏还要叫人怜上几分。

　　时雨轻叹了口气，问道：『是商汲要你弄成这样的吗？』

　　商微点点头，委屈的泪水瞬时落了下来：『国主，四伯说………说你要……』

　　时雨让商微坐在床边，将落在地上的外袍捡了起来，披回他身上。

　　『不管你四伯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

　　商微如释重负，一会儿又用带泪的不解的眼神望著他。时雨爱怜的摸摸他的头道：『商汲擅作主张要将你赠与我，我没反对。但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商微疑惑更甚：『那为何…………』

　　『别问了。』时雨打断他：『这些事你不该知道。你就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回去后，不能跟你爷爷说今晚发生的任何事，知道吗？』

　　商微点点头，可又怕抵挡不住祖父的逼迫，便问道：『如果爷爷问起来，我要如何回他？』

　　『你就回：国主交代不能说，否则便是忤逆之罪。』

　　这样的回答是一石二鸟，既可助商微逃过商左辅的逼问，又可让他误以为两人真有不可告人之事。商微想不到这些，但知道时雨本事比他大的多了，大可信任于他，心里也稍微踏实一点。

　　时雨见时候不早，便让商微休息，自己也躺在他的身侧。这是月余来自己的榻上有另一个人，不免想起皓莲，思及过往甜蜜，如何能眠。商微见他辗转反侧，体贴道：『国主睡不著，我去叫皓莲哥哥来陪您好吗？』

　　时雨嗤笑一声，道：『你皓莲哥哥心中早有了别人，怎肯过来？』

　　『不可能！』商微翻身坐起：『皓莲哥哥一心只有国主您……』

　　时雨实在不想讨论这事，翻了个身不再采理他。商微不像蓝斐那么机伶，不依不饶道：『国主为何突然不理皓莲哥哥了？皓莲哥哥瘦了好多，国主知道吗？』

　　『我说过不准去探望他。是不是我太宠你，连抗命都敢了。』

　　时雨话虽说的重，语气却不严厉，商微自然不怕。他不知皎离云黛之事，只知道国主与皓莲本来恩恩爱爱，但一夕情变，国主依然是万人之上的国主，皓莲哥哥却要遭受许多非难。他本就与皓莲交好，如何忍心听人在背后用那些污言秽语贬损于他。

　　『皓莲哥哥好可怜，国主不去看他，也不准我去，好多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蓝斐哥哥说，您是存心要逼死他………』

　　『别听蓝斐胡说八道！』时雨怒道：『你们以为是我不要他吗？是他先……』

　　时雨陡然住了嘴。他出身王族，生的好看又有才能，从小受尽宠爱，长大后更是万人景仰，这样一个高傲的天之骄子，何能承认这样的难堪。堂堂一国之主，钟爱之人心里竟另外有人。皓莲不仅让他痛心，更将他的自尊狠狠踩在脚底下。

　　商微忽然翻身下了床，跪在时雨面前道：『国主，大家都说我不聪明，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连我这么不聪明都看的出来皓莲哥哥对国主用情至深，国主会看不出来吗？』

　　时雨不能提皎离与云黛之事，只好淡淡的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国主，我求求您。』商微拉住他的衣服，道：『商微不敢抗命，但我放不下皓莲哥哥，所以偷偷去鸟语轩，远远看著他。他变的好憔悴，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如果您真的不要皓莲哥哥，就送他离开王城吧！我求爷爷收留他。』

　　时雨闭眼不答。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成全皓莲与云黛，他不甘心; 与皓莲重归于好，他害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永不再见皓莲，可他内心深处又存了那么一点点的幻想，冀望皓莲有一天能再次失去记忆，和初见之时一样，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但他也知道那终究只是幻想，而且是愚蠢到不行的那种。

　　商微见时雨不说话，以为他真的如此狠心置皓莲的性命不顾，情急之下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了下来。时雨见状，安抚道：『别怕成这样，人没这么容易就死的。』

　　『可是……』

　　时雨取来帕子擦去他的眼泪，把他拉上床榻，温言道：『先睡吧！容我再想想！』

　　商微知道再求无用，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躺了下来。今日他情绪过于激荡，疲惫不堪，很快便进入梦乡。而时雨依然无眠，即使看著商微无邪的睡脸，也无法稍减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