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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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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菲特斯晨昏夜 by婕山
安泽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步子都走不稳。
第几次了
安泽不知道什么是疼痛,因为从她开始疼痛的那一天起,一起都失去了意义。有一次的时候,她哭到睡着。那天妈妈没有叫醒她,妈妈在她进了诊疗室之后就跑去躲了起来。自己的女儿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却要逼着一个母亲在外面听着她痛苦的哀嚎还不能做什么,这是最残忍的。醒来之后安泽喝了点小米粥,妈妈的眼圈红红的,安静地不说话,喂她喝了点小米粥然后说自己去洗碗就出去了。
这样的日子没有盼头,我给爸爸妈妈带来的是担忧,如果我早一些死掉,会好一些吗
她早早这样想过,但是夜里的时候起身,眼睛睁得明晃晃睡不着。如果这样了,她是解脱了,可是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会想念她一辈子,甚至以泪洗面,日渐消瘦下来,最后身体也会垮掉。看到别的女孩子,他们也会流眼泪,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可爱活泼的女儿,一家人是那么好。安泽这样煎熬着,挣扎着吃药化疗,贪心祈求妈妈能开心一些,爸爸能开心一些。
今天父母出门采购了,是家门口附近的一个新开的很大的超市。安泽央求妈妈带她去,因为太久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医院就是她的一个暂时小流动站。现在应该是长久的居住站。妈妈没有答应,不过承诺给她带点薯片,好久没有吃过膨化食品。安泽终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爸爸也笑了,说 : “傻姑娘。”
父母走后不久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跑到洗手间里去,干呕一阵。胃里细细密密地像针扎一般,安泽疼得发不出声音,额上开始渗汗,人脱力站也站不住,顺着洗手间的墙壁滑落下来,死死咬着牙齿。
她绝望地,痛苦地想,让我去死。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了,起初是频率很小的,一个月一次甚至不会有。如今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她随时想着会被带走,不知道是哪一天,或者哪个夜晚。
等那一阵过去了,她慢慢扶着墙起来,对抗疼痛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想洗一把脸,振作起来,好让妈妈回家后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洗完拿毛巾的时候,安泽不经意间看到镜子。
她的脸没有一点生机的血色,比前半个月瘦了好大一圈,头发也看起来没有那么有光泽。有人说,如果一个人要消亡,那么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会出现征兆。
安泽想起来这句话,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眼泪冲出眼眶,无声地流到她的脖颈,冰冰凉。
2
十二月的时候,安泽有一天醒来,拉开淡蓝色的窗帘,外面白茫茫的。
是漂亮柔软的雪 ! 她盼了一年的雪。
她穿好衣服,惊喜地跑出卧室。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大声地说,“爸爸,外面下雪啦 ! ”
爸爸合上手里的书,说 : “醒啦 ?快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
安泽拉开冰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雪人,爸爸说是妈妈早上上班前捏的,她知道你爱这个,还嘱咐放在冰箱里,等你醒了一眼能看到。安泽忍不住笑出声了,“我知道,但是,妈妈捏得也太丑了吧…”
安泽端详了好一会,再把雪人小心翼翼地放回冰箱。用过早餐了,爸爸要去工作,安清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大学教书。安泽手边的书看完了,她想去大学的图书馆再借些书,好一顿软磨硬泡才说服爸爸带她去。
湘南大学不论从学术氛围,还是综合实力,都是国内拔尖的。图书馆里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但是却没人发出声音,每个人都使自己的声音小到不打扰别人,或者戴耳机,或者默读。安泽不敢亵渎了这么安静的,大家共同营造的学习环境,她拿着借书证,向图书管理员那里询问自己想借的书是不是还在。阿姨看着书目单子,带着她上二楼的书架检索,大多数都在,只是有一本被人借走了。那书是国外的作家写的,刚译出来,还没有大量出版,湘南大学拿到的是从翻译书的老师那里拿来的。正新鲜,湘南大学的图书馆永远都在不断更新。这也是她喜欢这里的原因。
她有点气馁,一下子蔫了,“谢谢阿姨,麻烦您了。”阿姨认识这是安教授的女儿,小姑娘从小就爱看书,人也水灵灵的。阿姨不忍心看安泽大冷天跑一趟还没有如愿,于是带着安泽到借阅记录上看,借了这本书的是一个数学系的男生,叫易游昇。安泽不打算找他,是别人先借走了,所以可以等到人家看完了再借。抱着一摞厚厚的书,手里提着手提包和自己的小水杯,走到门上东倒西歪的,书差点要散得七零八落。支撑了一小会后,有一本快要掉下来了,安泽心想不妙。那本书在那一摞书里的位置非常微妙,如果它掉了可能就会出现哗啦一声,紧接着所有的书都会掉。
这时,有人伸手扶住了它。安泽送了口气,她抬头一看,是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孩,有着一双棕色的漂亮眼睛。安泽跟他道谢,“谢谢你。” 她把那堆书重新整理好,一股脑塞进怀里,走了没两步又重新散架,摇摇欲坠。男生在后面看得笑了起来,说 : “同学,你顺路吗 我来帮你吧。” 说完就接过她的书,安泽感到手里猛的一松,畅快许多。她安慰自己,既然爸爸还没有下课,这位同学是如此的乐于助人,她不应当拂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就这样办,真是个不客气的女孩。
安泽问他的名字,他说 : “我叫易游昇,是数学系大二的学生。” 安泽起初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刚刚在阅览册上见到的名字。真是有缘分,两个看同一本书的人相遇了,既然这样,可不可以跟他打问那本书看完没有呢 安泽很没骨气地抛开了自己前面所想,说着要等人家看完了再借的,结果又说话不算话。
易游昇问她的名字,安泽说 : “平安的安,福泽的泽,妈妈希望我可以一生都安康。”
他细细在舌尖过一遍,“真是个有好寓意的名字。”安泽有点不好意思,高一刚入学的时候熙子她们也说好听,她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从易游昇的嘴里说出来,倒是觉得有点小骄傲。
易游昇扫了一眼书的封面,看到了克尔凯郭尔几个字。饶有兴趣地提起来,“安泽,你最近在看有关他的书吗” 他朝书的封面指了指,“真的很棒,哲学的书我也尝试着看,但是却从来没有汲取,或者说学到他们最核心最保留的那部分内容。”
安泽有些不好意思,她摆摆手,说 :“不不不,我就只是拿来看一看打发时间。”
再往深里交谈,安泽觉得至少,至少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人们说,当你想要决定一个人是否值得深交,你就应该跟他谈谈对于底层问题的了解和社会问题的态度,这是十分值得的。在地铁上,他跟安泽谈起行动主义,怕吵到车里休息的乘客,将声音放低一些。年轻的男孩低下头来跟她讲话,语速让人觉得舒服,眼睛里是近乎清冽的认真。易游昇的见解是独到的,他所思考的角度和深度就能说明问题。安泽很努力地想把注意力放在他所说的问题上,却控制不了自己思绪痴迷的蔓延。他的头发是黑色的,松散地垂下来,有一点长了,像是日剧里的男生,鼻子高挺,眼睛是清亮没有污浊的。他把知识,说得一点也不冰冷。
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人呐。
易游昇在她眼前晃了晃,说 : “安泽,还好吗 ” 安泽回过神来,不敢承认刚刚的游离。她接着他的话题讲,易游昇安静地聆听。她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说过了,高中的时候,她看了许多新闻,知道许多小人物为了生计奔走的事情,她为那些哭声觉得哀伤,却不能真正地把温度传给还在受苦受难的人。每一次难受的都是她,她看到这些事件,会揪心,觉得自己没有用,怀疑社会。后来,她逐渐明白,如果一直关注那些事件,自己就会被巨大的负面情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对自己高中班上的同学没有说过这些,因为他们很少关注这些,也不在意哪里发生了什么事,那里的人们在受怎样的苦。终于,终于,她可以告诉易游昇这些,因为他也同她一样的煎熬着。
若独行黑暗的幽谷,那角落里的一点光亮,就是彼此的一些支撑。
安泽在没有患病之前,她最煎熬的事是这些。苦于没有人懂得她,苦于找不到一束与自己呼应的光亮。一度以为,要一个人做醒着的人。
回家后,安泽写了日记纪念和男孩相遇的这天。
3.
那次从图书馆回来之后,安泽整天把自己关起来看书。妈妈也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泡了蜂蜜柚子茶给安泽端进去。
她捧着一本书读,头发扎成低低的马尾,穿着奶白色的暖和的毛衣。妈妈不忍心看,安泽的脊背那样瘦了,衣服明明是今年刚买的,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灌了风在里。
祝玲之的眼睛又有些涩了,安泽抬起眼睛,看到妈妈站在门口立住。她眨眨眼睛,问 : “妈妈 ” 祝玲之赶紧背过身去用手背揩一下眼睛,再转过身来,笑着说,“妈妈给你做了蜂蜜柚子茶,放在你的桌子了。注意用眼,早点休息哦宝贝。”
“好的妈妈,我就睡。”
安泽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然后躺下来,今晚她要早早休息,因为要想一件事情。床上是一个很好的思考的地方,能静下来。安泽愿意把她自己裹在小被子,像一只可以飞跃整个宇宙的鸟儿,自由地想。
那些书已经看完了,她并没有认真地逐字逐句看过去。你变了,安泽,她在心里如是批评自己。总是静不下心来,看到什么新奇的,觉得能荡起涟漪的话,想着分享给他,从那天见过易游昇之后。她迫切想要见到那个人,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安泽是真正的自己。《平凡的世界》里田晓霞说,和孙少平的朦胧的交往不确定这到底是爱情还是友情,她决定让这友情的美酒再醇厚一些,等水到渠成,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这完全是安泽的状态,她想到这里,胸膛里升起小小的欢愉。这几天快点看书的原因就是,她可以借着还书的名义再去一次湘南大学。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进洗手间之后半天没有出来,她感觉又要袭来。不可以,求你,至少不要是在今天。但是这件事是她没法控制的,好像偏要跟安泽作对似的,密密麻麻的痛一阵一阵啃噬着她的骨头,皮肉。大脑里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有生理先一步作出反应,皮肤表皮的细胞疼得哇哇大叫起来。发麻,手指蜷缩,她趁着还没有完全痛得昏迷过去,尽力保留一点力气。半个小时过去,像一波潮水般地,又开始缓缓退去。
那半个小时的安泽,没有人看见。像一头濒死的象倒在猎人的枪口下,血泊里。
等到好一点的时候,强撑着换好大衣,扎好自己的头发。今天要去找易游昇,所以一定不可以倒下。
到的时候已经中午了,赶上下课,她有些着急,这会大家都开始流动,找到一个人很难。
安泽向人打听数学科学院的位置,碰巧不巧遇到一个认识易游昇的师兄,热心地带安泽到教学楼下面,说是在四层,易游昇解一道题目还没有出来。安泽对这位好心的师兄再三道谢,迫不及待地上楼。
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一眼看到易游昇。上面的四版已经写满了,他落笔很快,那些式子和排列组合不断从笔下流出来。阳光洒在身上,整个人暖洋洋的,神赐予他修长的身材,年轻英俊的脸。她掂掂脚,那是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引申出的证明问题,也是高等数学里有难度的一部分。教奥数的老师曾经随口提过一句,她只是能勉强认出来而已。
安泽没有进去打扰,静静地看着,一个人如果写得这么流利,他的思路一定是第一次就走到了正确的点上。写完最后一版,刚好也证明了结论。他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一件中午,又放下笔,退后一步,开始检查自己的整个过程。安泽越觉得自己渺小,在数学这璀璨的皇冠上,易游昇愿意,也有能力摘下一颗明珠。至少对待它的态度,是严谨认真的。爸爸曾说,现在的孩子们缺少做学术那种不顾一切,一门扎进去的态度。做学术,方向和聪明固然重要,踏实和敬畏更是重要的。
易游昇取了自己深灰色围巾后就往出来走,安泽想得有些远,她看着教室里空了才意识到他要出来了,糟糕 !
安泽拔腿就往反方向跑,可是已经迟了。
“安泽 ”
安泽只得停下来。
他惊喜地快步走过来,说: “我看着像你,好久不见,安泽。”
安泽有些奇怪,几天前才见过,但是,既然他这么说,应该是已经把她当成朋友了吧。她像得到了喜爱的小狗一样,开心得不得了,就差摇着尾巴打转。安泽没表现出来,只是走得近一点,笑的时候两个小梨涡更显得明媚,“ 我是来找你的,易游昇。”
易游昇眼睛弯起了一弯月牙,“安泽,我真开心。”
“是这样的,有一本书,是我很想看的,也就是你手里那本《阿菲特斯与晨昏夜》,前几天的时候去了图书馆,阿姨说借出去了,所以想来问问你看完了没有。”
易游昇记起来了,他觉得有些愧疚,那本书自己看完不少日子了,最近快要期末,学校里杂七杂八的事很多,没能及时把书还回去,耽搁了其他想看书的人。“我放在寝室了,你愿意在这里等我吗 我很快就回来。 ”
安泽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跟你一起去。”
易游昇停下来,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放到安泽的手上,“要戴吗 冷。”
安泽试着拒绝,还没有一个异性对她这么亲密过。但是身体好像先一步替她作出反应,她眨眨眼睛,像只初雪里的小鹿。易游昇笑了起来,他把围巾给她围上,帮她整理头发,手间的动作轻柔得像和风。安泽脸蛋有些红,还好她的半个脸现在埋在围巾下,易游昇才不会看间。她在寝室的楼下等着,冬天的时候,树都凋了,凋了的叶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像来了一次之后再找不到任何痕迹,她知道叶子是感恩的,遁入土地作了养料。但是明年又会长出新的叶子了,旧的叶子将会永生长眠并再也不会有人替它伤心。她呢 她也一样的,死去的话,爸爸妈妈一定悲痛欲绝。但是每个晚上起夜,她疼得醒过来,好像一万支箭射过来,死对于她来说是解脱。不一会后易游昇跑下来,手里拿着书,安泽双手接过去,放到自己的书包里。易游昇没有动,腼腆地问,“安泽,你要不要,和我去海边看日落 ”
她心里的小人大声地叫着 “答应他 ! ”甜橘子汁水般的滋味从心间缓缓溢出。她想也没想就说好,满是甜蜜地。
4.
火烧云在天边红得欲滴,浅和的柔光从云层里照下来在海面上,一波一波的海水涌上沙滩,小声的哗啦哗啦,浮着蜜恋一般的光,发亮的,却是安静的,柔和的。
安泽想起,初中的时候,和喜欢的男孩并肩走了一段路,他推着自行车走,为了迁随她的步伐会走得慢一些,那会校门口放学的人正多,大家吵吵闹闹。安泽却觉得心里是清凉的,一点也不烦躁。那种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有过了,直到今天,她强烈地听到心灵深处的回音,像是什么情感再次喷涌出来了。
走得远一些了,有大块礁石的地方,安泽踩上去,低头看看易游昇,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这样我就比你高了。” 就这个呀 真是个小孩子心性。易游昇失笑,“ 那你要快点长个子哦。” 安泽取出相机递给他,“帮我拍照好了。” 说完比出剪刀手,“三,二,一,茄子。”
易游昇拿过相机看一眼 : 背后有半个火红的圆日,安泽在其中并不夺去太阳的光辉,她们相互交映却显得更美丽。像是轻盈的落在人间的精灵。
易游昇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想起第一次见安泽那天。其实比她想的要早得多,大一入学后不久的时候,宿舍里太吵,他拿着一本书在长椅上读。湘南大学养了很多的鸽子,洁白的肥嘟嘟的一群,有个女孩,穿着淡色的碎花裙子,她把麦粒一把一把往外撒,嘴里念念叨叨,“咩咩,不要急,这是你的。小芝,到这里来吃,你抢不过它们。” 她大概给那些鸽子都取了名字了,易游昇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她认真地把每一只的名字都唤一遍,一一让它们吃饱后又离开。
女孩子看起来和他差不多一般大,头发柔顺地搭在肩头。保持着孩子般赤诚纯净的心灵,清澈明亮。许多人在长大之后就失去这种宝贵纯真的情感了,温蒂说,人们长大之后再也飞不起来了,这是同样的道理。
后来陆陆续续还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在学校,她来图书馆,拿着一张长长的单子,说着阿姨我要什么什么书,有点语无伦次的,看起来有点笨拙,但是他已经知道,她是非常认真执着的一个人。她读书也读得精细,带着笔记本,一边看一边写,速度提不上去,有时候易游昇见她一个下午只读了薄薄几十页,但这样的读书一定是有深度的。有时候时间太晚了,他就贪心地远远地陪着她走一段路。后来见到哲学系的安清教授来接她,他才得知那就是安教授的女儿。不知道算不算缘分,易游昇选修了安清的课,师哥说安教授和金融学院的祝教授有一个念高中的女儿,模样出挑,高二就拿了全国化学竞赛的一等奖,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在湘南大学看到她。
直到前一段时间,在图书馆遇到,她需要帮忙的时候,易游昇终于鼓起勇气和她说话。因为没办法看她一个人把那么多书搬回去。天知道他开口的时候有多窘迫,紧张得快要不知道说什么才自然 ,声线几乎是微微颤抖的。
易游昇回过神来,安泽从礁石上跳下来,她一边走一边说,“夏天的时候,晚上海边爬着很多小小的沙蟹,涨潮的时候还把那些小鱼儿冲上来。住在外婆家的时候,她会抓很多的沙蟹做沙蟹酱。你能想象吗 小的时候我戴着一顶外婆给的遮阳帽,风风火火跟着外婆去海滩,她抓小鱼小虾,让我在一旁跟着不要过来,我蠢得要命,非要走远一点,结果让大螃蟹的钳子给钳了。” 易游昇让逗乐了,“我要是外婆也会说你倔的,我是北方长大的小孩,还没让螃蟹夹过呢。” 安泽特别大声地说,仿佛那是可怕的童年阴影,“哪次有机会了我带你试试,可疼了。”
说完了,她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易游昇,夏天我们来抓沙蟹好不好 带一个大的网兜还有手电筒,晚上我们偷偷来,我要教唆螃蟹偷偷钳你。” 易游昇笑着说,“好哇安泽,原来装着一肚子捉弄人的坏水。”
那天晚上回家后,安泽打开那本《阿菲特斯晨昏夜》,开着小台灯读了一个通宵,读完浑身畅快,好书是不一样的,她扔开书倒头就睡,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妈妈留了蔬菜沙拉和三明治给她,安泽在餐桌上把书翻开重温。女孩阿菲特斯与犹太男孩巴蒂尼相爱,不久后二战爆发,巴蒂尼在一次外出中被纳粹军队抓走,从此再也没有音讯。战火结束后,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阿菲特斯跋涉千山万水,无数个晨昏,太阳升起又落下,她到达了那里,看见累累的白骨,她根本无法从这里认出巴蒂尼来,两鬓星星点点的她坐在地上崩溃大哭起来。最终,阿菲特斯成为那些白骨里的一部分,和巴蒂尼长眠于一起。
生死两隔是一件让人痛心得流泪不止的事,当你以全部的生命爱着一个人,但是永远不可能见到他了,不能找到他了。即使想念他的音容笑貌,也只是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回忆。到老了就更糟糕了,因为你会频繁地梦见他,却无法触碰他,拥抱他。
安泽喘不过气来,她迟早是要离开的,多爱一个人,就会有多一个人在她离开的时候痛苦,爸爸妈妈受苦受难她已经不能避免了,只能尽可能地把伤害的范围缩小,最好是平静地没有涟漪地死去,不要让任何人牵挂。
最要命的是,她觉得最近身体轻松了不少,《星运里的错》说,癌症病人有时会觉得快要好起来了,这常常被称为最后的好日子。安泽艰难地想 : 要开始准备了,要写好给爸爸妈妈的,把自己看的书都留给他们,这样他们还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找到女儿的痕迹,她是的的确确来过这世界的。告诉他们不要伤心,好好照顾身体,不要为她难过得太久。
理智告诉她现在应该和易游昇不再来往甚至断绝来往,交往得越深,她离开的时候对一个人的伤害就越大。但是都已经到末尾了,她也有追逐爱的权利啊。至少让他知道她的心意,然后离得远远的再也不靠近。
5.
过了几天,易游昇打电话过来,他邀请安泽去他家,因为要做好吃的菜。安泽听着他雀跃的语气,忍不住笑了,答应了。到的时候,易游昇帮她盛菜,他说 : “安泽,你太瘦了,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想着怎么可以多吃一点,就跟着烹饪书学了几招。”安泽尝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她眯着眼睛回想,“沙蟹酱”
易游昇重重地点头,安泽开心地笑了,“谢谢你,易游昇。” 易游昇听她上次提过之后,就逛了附近的菜场,很难买到,最后去了更远的菜市场才找到,他做菜的时候加了些,想着有外婆的味道,安泽说不定会多吃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安泽似乎吃得多一些了。
总之目的达到,吃完后易游昇收拾碗筷,安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厨房了,平稳的气息拂在易游昇身后,她轻轻地把围裙系在易游昇的身上,“我帮你洗吧。” 易游昇的脸开始红,他怕安泽看出来,于是埋着头洗碗。水流哗啦的声音倒是更显得气氛安静,安泽先打破沉默,“易游昇,帮我取一下洗洁精。” 他想,不能再老是想别的了,镇静一点。他转过身把它递给安泽,动作却定格住了。
安泽侧着头,轻轻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那样轻柔,像是对待千年沉睡的爱人,唤醒的吻。像是羽毛轻轻落下来,雨丝洒得纷纷扬扬。易游昇一动不动,巨大的烟花在心中爆开,那些酸涩的,喜欢的感情全部如洪水一泄而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安泽的嘴唇已经离开了。
他就那样站着,安泽揉了揉他毛茸茸带着些自然卷的头发,“我喜欢你,易游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我发觉自己迫不及待想看见你,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坠入爱河了。” 他听完后说话都有些磕巴,脸红扑扑的,“安泽,是真的吗 我也非常喜欢你,不,是爱,是从很早就开始的 。 ” 他双手比划着,像是怕语言表达得不够多似的。安泽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你没有听错。只是我明天就要和一个好朋友去远行了,可能要一段时间,我回来之后,咱们就在一起,好吗 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念你。” 她投进易游昇的怀里,抱住他,依恋着他的温暖的怀抱。安泽想的,他一定尊重她的想法,“安泽,祝你玩得开心,我等你回来。”
安泽穿好自己的外套,易游昇送她到楼下,她笑着跟易游昇道别,“就到这里再别送了,外面凉,快点回去。这段时间要照顾好自己,再见啦易游昇 ! ” 易游昇也挥手,“安泽,早点回来,我爱你 ! ”
安泽转过身,一步步往前走,好像化成泡沫的小人鱼,每走一步,心上,脚下像有刀子在扎。那么疼,她眼泪扑簌簌地落,没发出一点声音。我不能让你变成阿菲特斯,用全部的人生消化失去爱人的悲痛,易游昇,对不起。
回家后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安泽苦笑,果然这具身体已经走到尽头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她撑着写完了给易游昇的信,把它放进那本书里。然后主动叫妈妈送自己去医院,这一次,她是真的不可以了。
晚上,她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叫爸爸妈妈出去谈话,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她不关心,看着落日的时候,想到有一个生命将要陨落了。爸爸进来还是什么都没有跟她讲,问她好起来的时候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安泽戴着氧气面罩,吃力的摇摇头,她知道妈妈是出去躲在某个地方流眼泪了。凌晨的时候,爸爸守着她,安泽的眼泪顺着眼窝流下来,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祝玲之看着安泽的眼泪断了线地流,她心里像碎刀片和着血那么疼。安泽坚持把面罩取下来,她没办法说话了,把书交给爸爸,上面写着要把书给谁。安泽流着泪,嘴角咧了咧,嘴唇翕动,“我爱你们,爸爸妈妈。”
大约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眼看着天要快白了,安泽在新一天的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睡着了。嘀的一声,心率仪变成了一条直线。
祝玲之抱着女儿的身体哭得溃不成声,“泽泽,你看看妈妈……你醒过来看看妈妈……”
6.
安泽离开之后,易游昇觉得她去了好久还联系不上,心急如焚,怕发生了什么事。就去到她的家里找,敲了好久也没人开门。打电话过去永远都是无人接听,他每天都到机场去看,都没有安泽的消息,急得差点快要报警。
直到春天的时候,安教授来找他。他点名要找数学系的易游昇,易游昇以为是安泽回来的消息,高兴坏了,初春的时候还没有转暖,他外套都没穿就跑出去了。安教授站在楼下,他长出了好多白头发,脊背也弯曲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精神。安清把《阿菲特斯晨昏夜》交到他手中,易游昇先是开心,后知后觉才发现不对劲,“安教授,安泽呢 ”
安清强忍着心里的剧痛,把心里血淋淋的伤口撕开,“安泽一个月前因为患癌去世了。她叫我把书交给你,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
这么短短几句话,几个字,易游昇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眼睛没法再看见,耳朵进了水没法听见。就这样长久地伫立,世界失去了颜色。
易游昇接过书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就摔了一跤,他捂着自己的膝盖终于哭起来,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7.
夏天很快到了,易游昇等夏天等了太久。
海风清凉,带来远处的海洋深邃的气息。易游昇去海边,带着网兜和手电筒,海滩上有那么多的漂亮的贝壳和海螺,他捡起来一些,跳上一块礁石等待落日。
在这间隙里,他把那封信打开,看到他的恋人的笔迹。
“亲爱的易游昇 :
我是个自私的坏女孩,把这件事没有告诉你而不吭一声地离开。遇见你的时候我的世界都变成冒着粉色泡泡的了,我甚至流着泪想,可不可以用我积攒的运气换一次让我好起来的机会,这样我就能和你拥有更远的以后了。但是现在来不及了,我要去漂亮的天国了,那里有小仙子陪我滑雪,我睡得很香甜。请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喔,要记得当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着你。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男孩,很高兴能够遇见你。祝你一切顺利,开心快乐,易游昇。”
易游昇把信装在自己贴着心脏的上衣口袋里,好像看见扎着头发的女孩对他笑起来。安泽,也祝你滑雪开心,你想着我的时候,我也在想着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