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扣》没来由

75、番外之一

　　书接前文~
　　啪地一声，我摇开折扇，扬袖浅笑间听见台下连绵起伏的呼吸声。
　　我是一个说书人。每年的冬天，我都会穿上特有的广袖长袍，花上两个月说书。每一次说书，我都会去长安城。每一次去长安，我都说同一个故事。
　　我朗声说，秦王连夜密告太子和齐王造反，皇帝下旨，次日清晨召太子和齐王进宫问话。回到天策府，秦王看着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等人，拔出宝剑。玄武门……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合上折扇，缓缓说道，那是寒冬，天亮后的长安城是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天上有太阳也有月亮。太子华服金冠，手持蛟龙剑，身骑白色汗血马……
　　台下突然有人喊，不要再讲了！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
　　又听见另外一个说，算了算了！不听了！反正就是那个结局，有什么好讲的。
　　我等他们说完，笑了笑，说，太子转到朱雀大街的时候，遇到等待他的齐王。兄弟二人一并走向玄武门……
　　“砰”地一声，我听见有茶杯掉地上，碎了。
　　叫你不要讲了，你没听见吗？
　　我说，瞎子的听力总是特别好，所以我听见了。
　　我们不要听这个结局。
　　我说，我只知道这一个结局呀。
　　你这个老头子，这么多年就讲这么一个故事，我们都听烦了，每次听到最后都要害我们大家流泪你才开心。不听啦不听啦。
　　我抱歉地笑，真是对不住各位看官。
　　人们说，你为什么不换一个故事？
　　我沉默了一下，说，因为我怕我忘了这个故事。
　　那你为什么不写下来？
　　我说，因为我瞎了。
　　你为什么会瞎？
　　我说，因为我爱哭，我是哭瞎的。
　　台下哄笑，听见没？一个老头说爱哭呢，那你为什么哭呀？难道是丢了红颜知己？
　　我也笑了，我说，因为我也不喜欢听到“玄武门”这三个字呀。
　　台下渐渐沉默。
　　我抖了抖长衫，扶着桌案站起来，拱了拱手准备下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走过来。我便停下来等。脚步轻盈，儒雅翩然，略有犹豫，是个少年，而且是个身份尊贵的少年。
　　那个人递过来一个杯子，我闻见是酒，我接过来，一饮而尽。
　　那人就笑了，说书人哪有喝酒的道理呀？他们只喝茶水的，你不是说书人。
　　我也笑，茶馆哪里有酒？看官们只敬茶，你不是听书人。
　　果然与众不同。他开怀笑，他的笑声让我感觉得出他是冲着我来的。
　　他说，整个大唐，只有你敢口出狂语，影射当今天子。
　　我笑笑，我不是大唐的人，所以他不是我的天子。
　　他一直不杀你，可是你却恨他，对吗？
　　我听得见台下顿时紧张起来的呼吸声。
　　我没有说话，绕过他要走，可是他忽然闪身拦在我面前。
　　我侧头想了想，索性折回去，安然坐下，摇开折扇。
　　少年说，一个从不看书的瞎眼说书人，真古怪。多年来反反复复说一段反书，可是却安然无恙地活到老。你是谁？
　　我转过头，对着他的方向，谁的反书？说完，我把手伸向怀里。
　　台下响起一阵惊呼声，绿玉箫！！！他怎么会有故事里的绿玉箫？
　　箫声响起的时候，台下有隐约的耳语在说这确是断箫，然后耳语渐渐归于寂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拿出这管断箫来吹。我已经多年没有吹动它了，因为声音坏了，并且残留淡淡的药香。当初如果狠心一点，它就不会断裂，至少，不会断在别人的盛世大唐……
　　我低着头，我知道我有低头的习惯，即使那个人已经沉睡不醒，可是照顾了他这么多年，我已经改不了低头的习惯。不同的是以前低头就看到他坐着，现在低头看到一片漆黑。那个人已经住在我的生命里，虽然，他甚至不知道我还在等他。
　　曲罢，少年走近，轻声在我耳边说，我去过隐太子的陵墓……其实他跟齐王都葬在献陵的旁边，隐秘幽诡。
　　我不语。
　　他接着说，隐太子的棺椁漆黑肃穆，无名无姓，没有墓碑。但是我知道那就是他了。因为棺椁四面雕绘牡丹，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棺盖之上有一只缠着牡丹花的龙。
　　我略低下头，抿了一口茶。茶水是什么颜色的呢？我瞎了，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杯子倒映着大公子，那样过份鲜艳的容貌，就好像被诅咒过而急于绽放的短暂生命。是呀，他们那样的人物，那样的风彩都被雕刻在沉睡的那一天了。我在他们之外品着我的苦茶，青丝变白发。
　　年轻人柔软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凄艳的牡丹，一笔一画，细细描绘，花瓣有大红色，也有玫瑰红，繁复奢华，绮丽绝伦，但是极为沉默。鲜艳的花缠绕暗灰色的龙，妖异无比。为什么大唐第一位太子会以牡丹花作为一生的盖棺定论呢？我在墓室里站了许久，把脸贴在冰凉的牡丹花瓣上，感觉到心疼。每个人都不敢提起隐太子，就算悄悄地提起，也都说他是个谋反失败的无能太子，可是我却有异样的感觉……嗯，近似倾慕。造反是一件我至死不能的事业，我没有那样的果敢，即使……即使是为了至爱。
　　少年苦笑着，沉默了下来。
　　我却深感讶异。倾慕？造反？他？但我没有打断他，静静地等待他倾诉。
　　少年接着用一种沉伦的声音说，我听见棺椁之内有声音。
　　砰地一声，手上茶杯掉到地上，摔碎了。我竟然是害怕的。
　　少年拿起我的手，用丝绢擦去水渍。
　　他说，我好像听见里面有心脏在跳动，是极细微的搏动。并不可怕。如果有鬼魅存在的话，那也必然是一个优雅尊贵的幽灵……先生？？
　　嗯？
　　你哭了。
　　哦？我抬手，手指沾湿。然后我笑了，我笑着说，瞎了的眼睛总会流水，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呢。
　　少年沉默了一下。我偷偷跑去祭拜隐太子的亡灵。据说他死之后，还从来没有人为他上坟，焚香烧纸。
　　我低声轻叹。生于鲜艳，死于鲜艳，时候一到，他们非走不可。
　　可是我焚纸的香火，都被吹熄，供案的清香无故折断。先生，我想，隐太子殿下不肯接受我的祭拜。
　　他怎会接受你呢？你是李世民的儿子。我黯然。
　　少年兀自沉思，他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英明神武的皇帝不得不除……
　　我摇了摇头，如哽在喉，无法言语。英明神武？不对的，英明神武的人是活不下来的，那存活下来的不是六亲不认就是形同虚设。
　　少年说，那个墓室幽深，安静，墓道长年燃着昏黄的灯火，主墓室内有长明灯。我去的时候是清明节，不知道为什么，回来那天晚上，我好像在梦里听见琵琶的声音，凄恻哀伤，幽怨惊心，我很想跑出去寻找那个弹琴的人，可是我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说，舞剑的时候，有琴弦之上的忧伤，弹琴的时候，有刀光剑影的凄厉。
　　你在说谁？少年讶异，是弹琴的人吗？你见那个人？是谁？
　　我笑了，幸好你没有见过那个人。
　　少年不悦，他说，我有一回听酒后微醺的祖父说，毗沙门琴剑双绝，亦真亦幻，亦男亦女，断人心肠……听到祖父的话，我感觉被巨大的哀伤袭击。我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能把祖父逼到落泪，把大唐皇帝逼到……逼到……
　　这个孩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便替他接下去，杀兄弑弟。
　　少年紧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先生慎言！先生是不是跟我……我父亲认识？
　　我不语。
　　我们之间陷入沉默。
　　隔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真想打开他的棺盖，看看他的真面目。能让我那犹如天神的祖父如此伤感的人，竟没有一张画像流传下来。
　　我笑笑，不，你不能开他的棺，你最好不要遇见他，无论生死。
　　少年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洒脱而向往地说，一个琴剑双绝的皇子，一个以牡丹为喻的皇子，他一定不会太差，而且，也一定不像长孙无忌他们说的那样穷凶极恶。
　　穷凶极恶？我失笑。
　　台下有人叫喊起来，喂，你们在说什么好故事哪？也让我们听听呀。
　　少年喊回去，今天的场子我包下来了，各位只管随意吃喝。但是谁都不许吵这位先生，我听故事呢。
　　待他发落完，我才说，是的是的，他的确穷凶极恶的很，你跟他最好不要相见，连这种想法也不要有。事实上，我暗自叹息，他已经找上你了……
　　先生！为什么？！年轻人不满地叫唤，他可是我的叔叔。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糊弄，本王即能找到你，当然是查过的。
　　你瞧，年轻就是这样，一往无前地忙着放烟花，却忘记烟花在绽放的瞬间已是幻灭。老了就不会这么勇敢了，心会腐朽，最终只容得下一个人。
　　是是，我笑了，好的很呀，李世民的儿子去祭拜李建成，真是好笑。
　　年轻的王说，有什么好笑的呀，几十年后，我跟哥哥们一样也要躺到陵墓里的呀，只不过不同的墓室而已。倒不如现在先去问个安。
　　我真的对这个年轻的王感兴趣了。
　　你觉得，你的父亲会住到那片陵墓去吗？
　　年轻人立时被我问住。我感觉到他在摇头。
　　我站起身，缓步踱到画楼临街的窗子，听见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顶沸。少年尾随我来。
　　他终于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是……是可以不触怒父亲，又能让我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我喜欢上的是……他的妾……
　　我轻轻地笑了。时光轮回来去，物事人非之后，纠缠是人们的遗产。
　　年轻人没有发出声音。
　　我是知道他此时的目光的。欲说还休，欲罢不能，那是刚开始陷入的，烟花般绚丽的光泽。
　　我轻唤，晋王殿下。
　　少年诧异，你怎么知道本王就是晋王？
　　我笑说，啊，我的嗅觉告诉我的，长安城的人都说晋王治的身上书香盈人。
　　是吗？他的声音里有疑惑，然后他索性承认，并且说，我觉得母后亡故之后，父皇根本不懂感情，一旦他察觉我……他会杀了我的。
　　我说，你有多喜欢那个她？
　　他开始诉说另一段纠缠……他说，难以言说呀。起先并未注意她，媚娘只是在父皇身边服伺的才人，连父皇也不是太在意她的。但是那天晚上是上元佳节，宫里张灯结彩。我记得那晚父皇精神很好，宴后留我在“紫宸殿”对弈。后来媚娘端上来两碗茶水，父皇好像突然被她迷住了，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然后父皇急急地连我的那碗茶水都拿过去喝光了，他似乎一下子很渴。媚娘始终不发一语地跟我父皇对视，极胆大。之后父皇就叫我跪安了，我退出寝殿的时候，所有宫人都散了，唯独剩下媚娘。一个小小的身影独自立在大殿，窗外有烟花，而她看得极安静，却有一种傲然风姿。我走到她旁边，她微微偏过头来，轻轻地笑开，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心惊，虽然后来媚娘的脸上并不常出现那样的神彩，但是那晚，烟花映照下的媚娘真的有一双幽美绝伦的眼睛……
　　最后一句，是我后半生里听过的，最伤人的话……
　　晋王治的声音滞留在某种沉迷里面。
　　“晋王。”
　　“嗯？”
　　“拿着这管断箫，它能救你一命。”
　　“本王有性命之忧吗？”
　　红粉骷髅，他不明白也好。我笑笑，转身而去的时候留下话，明年此时还我，这管玉箫要与我同葬坟里。
　　“先生明年此时还来长安吗？”
　　“不来了。”
　　“为何？高先生不是每年都来的吗？”
　　“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