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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谁能改变 ...

  •   他的姿势沉浸在深不可测的蓝色黑暗里面。
      只是两扇神情冷漠的黑漆木门。只是一片梦中的蓝色月光。
      可蒹葭接近致命。
      这一曲,究竟能有多长?何以千丝万缕?怎教残星泣尽?
      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抬手,放下,抬手,放下,直到开始为恐惧感觉可耻。然后他发现这个男人就是他自己——李建成。
      在黑亮的漆门上,他看到暗淡的自己僵硬得像一面牌位。
      胸口陷入绝症一样地疼痛起来,灵魂好像要破体而出。吐了一滩血,建成还是面无表情。
      难以解释,但好像感觉到建成的痛苦。这一瞬间,箫声竟出现了破音!好像玉断裂开了。
      建成弯曲着身子,扶住门墙,似乎看得见吹奏之人秀眉轻蹙。曲音短暂地停顿一下,居然继续了下去。
      这个人不甘心一曲就这样中断。一个冷傲倔强的人。
      可是玉箫的确开裂了。乐音被拖得独木难支,无法盛开。
      蒹葭苦苦在浪涛中溯游,漂荡。
      幽蓝的月光笼着残破的曲音,云端月影里伸出一只手。绽放的指尖是美丽的故事。
      建成后退,转身。
      他的背影,他飞扬的长发。
      他的安静,他冰冷的指尖。
      他没有握住他。
      空荡荡的。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原来当初的笑声里,就注定后来我们要这样擦身而过。
      他们要我们顾天下,管苍生,守基业,他们说不要自私。
      而我们,其实只想握住一双手。
      但使相思莫相负。
      明日,我们不知还要分开多少次才能换回一次相聚,或许今生难再遂愿。
      继继续续今生缘,生生死死两手牵。唯愿能堕轮回,我们三生三世。
      转身离开你,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
      看着心爱的人死在眼前,生不如死。我决定一个人离开。不让哀伤靠近你。
      不是抛弃你,而是舍不得你。所有要夺取你自由的人,必须肃清!
      揪着心,狠着心,离开你,放开你。不要忘了我……
      建成踏出园子。
      门开了。

      皇权令人畏惧,其中一个原因是,它可以以各种各样令当权者赏心悦目的方式夺取人命。但是对于并不怕死的人,这个畏惧因素彻底失效。尤其是当这样的人,有一群,而且大部份还都是忠臣的时候,明君手上的皇权反会受其制约。
      今晚摆在李渊面前的人是: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世民。
      他们全都跪伏在地。请旨捉拿皇太子建成,刻不容缓。
      这几天长安城内及城外四周,人数剧增。来者多是操外地口音的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三教九流。
      “这些人八成的可能是西北关外来的。”李世民毫不迟疑,“父皇,儿臣刚刚得到的消息,这批人估计有两万之众。”
      这个数目和长安城的守军相当。组织者十分清楚长安的布防。
      扶病而来的杜如晦说:“欧阳明日素与太子交厚。唯今之计,将太子控制起来,牵制欧阳明日或可挽回大局,反败为胜。”
      李渊:“怎么控制?”
      长孙无忌:“陛下若是再心存不忍,大唐危矣。陛下顾念骨肉之情却不知,太子现在正在宴请玄武门守将常何。太子反心昭然若揭,军情紧急,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李世民:“只要常何打开玄武门,外军就可畅通无阻直捣太极宫。一旦出事,我们只有从南面丹凤门撤出,就近退守河南。”
      杜如晦:“不可。洛阳大军控制在太子手上。”
      长孙无忌:“那就只有西蜀了。可是蜀道难行,要退进去就慢了。”
      这三人看似分析形势,其实这些众所周知,何况李渊?他们无非是挑明了给李渊看。
      李渊:“行了。明日太子来了,朕自有道理。平心静气谈谈条件吧。其实朕原本就与他有十日之约,令他让欧阳明日十日之内从太原撤军。明日已是第十日。看来是朕把他们逼急了。”

      所有的人依然认定太子和欧阳明日约定举事,夺取大唐江山。一个手握重兵,一个坐拥重镇,他们岂会不取而代之?
      后来烟花满天里,万物撕心裂肺。

      武人尉迟敬德脱口而出:“这么说太子明天必定会进宫了?”
      李世民一惊,暗暗瞪了尉迟敬德一眼。尉迟敬德也自知失言,缄口不语。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的神情都被李渊看在眼里。
      他们要动手了!天策府居然挑这种国难当头的绝妙时机动手。李渊本就打算静待李世民从太原班师回朝之后,无论胜负不管战果,他都要寻秦王的错,将天策府一抹到底。
      这个算盘被李世民洞穿了。父子同心不无道理。李渊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李世民看穿。只是他没想到会被李世民挑在这种时候先下手为强。作为父亲的他,失了先机。
      只能先稳住他们再通知建成了。
      李渊跷起一条腿,身子往后仰:“十日之期已到,是战是和,他明天必须有个交代。到时朕自有道理。大唐安危存亡在此一役,太子若要执迷不悟,朕岂会姑息?马上调集长安守军,把住四个城门。”
      “来不及了。父皇,明德门已经落到太子手上了。”
      “长安,没有防线了。”杜如晦垂着头一字一句说,“太子,通敌叛国!”

      三人告退出去后,李渊火速差心腹去东宫。
      去的人却一再差人来回禀李渊,说太子迟迟未归。没个把皇帝的信送到青楼去的道理,但现在没办法了,李渊差人去霓裳楼。
      一直到天将拂晓,还是没有寻到太子。
      这个时候,李渊才察觉到另一件事。他征战一生,踏遍尸骨,刀头舔血的事没少干,从未慌过神。即使孤军深入,他都能调度统领三军突围歼敌。而眼前的这件事,让他惊慌了。
      他身边的北衙禁卫亲军,一夜之间消失大半!这一群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卫,好像集体不见了。
      这件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建成干的,目的是要他的命。一是李世民干的,目的主要是取建成的性命,同时很可能会顺带稍上他,武德皇帝李渊的命。
      无奈眼下自己里外不是人了。两个儿子绝对都是杀定自己这个父亲了。
      细细一想,李渊给元吉去信求援。可来的人回说,出不去了!
      太极宫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了!
      李渊心焦不已,也顾不得劳什子天子之尊了,匆匆换了便装想奔武德殿去找元吉,不料,他居然在玄武门被拦住!
      李渊大为惊异:“常何!你不是和太子喝酒去了吗?怎么还在当值?”
      常何说:“陛下说笑了,臣岂敢私会当朝臣子?更惶论太子殿下了。”
      建成着了常何的道?李渊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常何异常平静:“小将祖上四方城人氏。”
      果然!李渊却只是点了点头,说:“开门。”
      “回陛下,依唐律,未及天明晨钟响过,不开玄武门。另外,陛下平日里出宫可都有三部九卿及丞相大人联名通知下来,这回可有吗?况且陛下出行须带北衙禁卫亲军方可保周全。小将不敢有违律法。”
      李渊历声喝道:“好个大胆的奸细!”
      常何跪了下去:“常何绝非奸细!常何誓死效忠大唐,只因小将有两个兄弟冤死在四方城。常家和欧阳明日有血海深仇。”
      “你兄弟是谁?”
      “常威,常奕。一个无端遭罪被欧阳明日贬官,气愤而死。一个被欧阳明日和太子殿下砍断一臂之后罢官,一个月前也死了。”
      李渊趁机扫了几眼,发现常何今夜带的守军面目十分陌生,想来他早有安排。即是想找欧阳明日和建成报仇,那就不会为四方城大军开门。因此常何今晚敢阻拦圣驾,原因只有一个:他要找建成报仇,再以此报复欧阳明日。
      要说最想除掉建成的人,非世民不可。那么常何背后的人,估计非他秦王莫属。看来世民是绝计不会让自己出去通知建成了。
      这是破釜沉舟,决一死战!
      此事如能平安渡过,李世民再不能留!长孙一干人等也留不得了。
      李渊略看了一眼,守军人数大概有两百七十人左右。现在不能和他们硬碰,否则弄不好李世民就在这群人里面,动起手来反倒给了他们机会顺便把自己这个皇帝驾崩掉。
      李渊避开重兵把守的玄武门,火速奔向丹凤门。情况相似。
      建成啊建成,你到底去了哪里?
      你的本意真是要和欧阳明日置父皇于死地吗?
      我的毗沙门,无论你去哪儿都不要回来。明日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现在最担心的到底是长安城破,还是建成的安危?
      城破,倒是能见着你了,欧阳公子。与你相识六年,画了你三年,其实你的音容早在心中。只不过,这音容还是停在三年前。不知你现在如何?
      再见即是决战。
      决战就在明日。

      易山拉开门,静立片刻,侧身。
      明日看向地面。低垂了长睫,掩住万千话语。
      谁的碧血染就月夜?
      谁因蒹葭而来,却又仓皇离去?
      他们不到一个时辰之前才潜入长安城,住进这个最不引人怀疑的地方。在所有人都断定明日应该安守太原,不会有大规模军事行动时,他雷霆出击。
      一切隐秘迅速得甚至连太子和齐王都没有发觉。长安已经被碎叶军包围。
      孙子兵法: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此军争之法也。

      东宫和武德殿耳目众多,人心难测。爷说太子逼反杨文干把太原降了四方城,他自己必定难逃大罪,眼下太子寸步难行,不宜涉险联络他。齐王性情如火,若是得知四方城城主亲临,率军包围了长安城,必然要节外生枝。
      明晨,我必令李渊退位!

      不是没有阻止过,可一切就像等待一场花开。人,只能观望。
      陈云朗声说,城主若是去长安,陈云就死在您面前!
      王冼人也义正严辞,臣王冼人拼死进言,长安城危机重重,难以全身而退,城主绝不可亲身犯险!
      好。明日说了一个字。
      在他们的印象里,城主浩然大气,处风云变幻而不惊,向来儒雅从容。他从未疾言厉色却自来说一不二,极少更改主意。但现在……三人困惑。
      明日双手交握撑在案上,突然眸光锐利。看咱们谁快!
      出乎意料。连易山也回不过神。
      明黄色的衣袖陡然飞舞起来。明日毫不迟疑亮出弓箭,指向心腹重臣陈、王二人!
      易山记得勤政殿的阴影淡漠而寂静,那时候明日秀美的脸上是清澈冷傲的神情。
      动手!明日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可这两个字却铮然作响。凌历的眼神没有丝毫疑虑。
      陈云上前两步,逼近明日,将军号令沙场的声音义无返顾,动手啊!城主当然可以动手!我陈云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素日温润清雅的城主此时完全显露出国君的冷硬。他寸步不让!
      动手!明日和陈云、王冼人同时出声。
      三声断喝,箭在弦上。
      危险一触即发。
      有一瓣过路的白梅从窗外进来,悄悄落在明日肩上。
      看来他是真要发狠了。
      在王宫里看到这一幕,任何人第一反应都会以为是权臣夺位。谁能想得到竟是忠臣良将冒死进言,而他们的君主似乎完全不吃这一套。
      易山想俟机夺下明日的弓箭,不期然明日竟飞快看向他。易山只得把动作僵在那儿。
      明日转向陈云和王冼人。想清楚,你们死了,就更不会有人阻止我了。不要挡我的路!我不喜欢!明日张满弦。
      陈云顿时收住脚步。被明日说中了。他怕的不是自己死,而是怕他的死依旧换不回来城主。他死,可城主还是会去长安。四方城将就此结束。
      明日平静地说着。这些年四方城风雨飘摇,如果没有李建成倾力相助,四方城不是毁在我父亲手里,就是被李密,或李世民所破。李渊更是狼子野心。没有建成,我们走不到今天。四方城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无情无义,不能抛下他。
      不是的。四方城不能没有城主!陈云几乎落泪。您不能抛弃四方城,不能丢下我们!
      城主?明日笑。我不是这座城的主人。我父亲也不是。是这座城主宰了我们。
      陈云单膝跪下。王冼人也跪下。易山也跪了下去。
      城主,现在别说四方城,只要您愿意,挥师袭向长安放手一搏,以城主的雄才伟略,连中原天下都可以成为城主之物!四方城可以取李唐而代之!城主莫要感情用事,错失良机,遗恨终生啊。
      如果得到天下的代价,是建成的命,那么,天下不属于我。遗恨终生的事,绝不会发生。
      明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是清醒的。但是易山奇怪地感觉他变得透明,正在消逝。
      等不及打到长安,建成就会被人治罪。事实上,建成到现在都没有跟我说过一个字。我有六十万大军,但是建成不向我求援。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明日抚摸着那把弓。
      陈云摇头。城主,陈云替您去救出太子。您不要去冒险。
      不,城主,王冼人愿去长安。四方城也不能没有陈大人。
      因为,紫微夺宫,气数将尽。那眉间朱砂优雅而伤感。明日淡淡的语气干净清冷,就这样回响着。听的人,感觉窒息。

      许多许多年里,没有人再等到这个声音。直到墙倒城破人亡江山易主,直到沧海化作桑田,人们一声叹息。
      原来那轻浅的声音里,他已预见自己的殒落。他心静如水,却心如盘石。
      谁能改变命数?
      尘世忍离谁再念?黄泉一路凝泪眼。

      建成,我看见我们正在死去。但是我决定先不告诉你。

      易山轻叹,掩上了小门。
      明日依旧独坐在小小的凉亭,沐在月光下。
      若说无缘,他们是千古奇缘。不曾相约,总是遇见。若说有缘,他们缘悭一世,一再分离。
      琵琶曲声起处,透骨的凉意窜上明日心头。
      看到他秀美绝伦的脸上出现如此神情,易山才明白过来,惊呆了。
      难道他感觉得到他在这里?难道他是在这里等着他?
      他们彼此等待了多久?
      是否无情天地也动容?
      易山看到明日的眼里泛起光彩,无声地望着那座高耸的画楼。

      那反弹琵琶的人,我认得。只能是他!
      蒹葭悲戚幽怨,听者无由幸免落入哀伤。
      他让繁华的画楼化作荒凉的大漠。他受伤了!
      明日的快乐才刚开始就在这曲声里被逼退。
      曲子戛然中断,灵魂无处可去。断在情人两相对望,触手可及这样美丽的意境里。明日骇然。
      建成怎么可以如此凄绝?!明天就可以逼李渊退位给他了呀。等李渊和李世民发现我,太极宫已经大军压境,他们没有法子救援了。你是要君临天下的人了,还这么任性。
      明日唤道,易山,拿玉箫来。我教他。
      命数?无论能否改变,我们遗弃结局,策动天下!
      易山递了过去。爷怎么这么肯定是大公子呢?这里是烟花之地,说不定是哪个姑娘呢。
      明日的眸光流水一样挥洒向门外。他说,无可替代。
      四个字,揉碎一世心情。
      易山每次想起这四个字,总是停不住眼泪。
      无可替代,原来是一种痛。
      可是,玉箫也断了!
      易山震惊得微张着嘴。他莫名地意识到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场又一场仿佛宿命的中断。他几乎后悔把玉箫给明日。
      上天在预示什么,对吗?
      明日也怔住。他讶然看向漆黑的门。掩口轻咳,敛眉。他继了上去。
      如果天和地挑选了我和你,那么我们彼此无可替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原来蒹葭发生的同时,就在无声地告别。
      假如换一种身份,换一个时间相遇,我们会不会不这么孤单?
      我们彼此救赎,却为什么对望不相见?
      一曲蒹葭,变得残破不堪。
      到最后,谁都没有得到蒹葭。

      他连句话都没说,径自消失。
      明日仰望天空。星星殒落。
      抛弃家国来到不属于我的这里,又温暖又凄凉。
      明日盯着重新隔断外界的门,剧烈咳了起来。眼中的星辰月光,寂灭。
      易山端上药。
      你不用给我下弗沙香。
      易山僵住。爷,我怕……
      不用怕,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他自有他的原因,我自管他的安稳。
      爷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结果。别人不给,我们不等。我要夺走它。
      明日轻轻摊开手,握住月光。建成,明日同样不会抛弃你。明日同样不舍。
      储藏今夜的月,留待明日照天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谁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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