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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之十五 霞妆 ...

  •   之十五 霞妆
      断续琴声回荡。水波漾漾。青色的莲花上浮动乳白晕光。倚水而建的楼阁灯光明媚,窗口轻纱席卷。
      楼外,一波烟雨婆娑。
      琴音淅沥,倏然见绝。
      他推开古琴,抬头看她。“十五年了,薇葛,”
      她坐在绣银锦缎茵褥上。微微点了点头。
      “十五年了。”他加重语气地重复一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斜倚在那里懒懒地注视夜空,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一袭丝锦短衫裹在她身上,腰带圈了几圈,长长垂下,缀满细小珍珠织成的流苏。上紧下松的土耳其式长袖,袖口遮过手背,镂空精美花纹中透出苍白肌肤,凛冽如冰雪。曳地纱裙里外缀了七层绸纱,长短参差,色调由深至浅,飘摇妩媚。
      那是一种奇异的红,仿佛刻进骨髓。一眼相见,便难以挣脱。那样一种令人心颤的红艳。
      红衣之下,女子身姿轻盈纤细,窈然如琼花秀树。
      蚀骨红花,艳如明霞。只是她面上依然戴着细密白纱,不见容颜。
      他跳起来,走到她身后,突然抱住了她。她骤然一震,没有挣扎,任他微微贴近她耳畔。他轻声地叫她,“薇。”
      她闭上眼睛,任他收紧手臂抱紧了她。
      薇,我的薇。
      是的,是这样的。手臂的力道和温度。慢慢埋入发间的轻吻。男孩清显轮廓深深嵌合在颈后,温暖嘴唇暧昧轻柔地滑动。牙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摩挲她冰凉肌肤,透出无尽青涩贪婪,微微痛楚。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当年,当年良辰美景初见。一个年少,一个轻狂。
      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他刚刚五岁。1834年的月光照耀男孩俊秀脸庞,刹那光阴重回。他目光玲珑,她痛楚懵懂。他注视她苍白容颜,细小手指中紧握瑟寒。她几乎窒息。书房之中一片寂静,沧桑绝色的鬼魅同年幼的未来侯爵安然对视,然后她无声地落下泪来。
      是谁,究竟是谁。是1768年的月下初晨,流年如风。是宿命之中直接而残忍的召唤,将彼此带到对方面前,是妖红绝世,是碧影阑珊。
      他溜出寝室,没有惊醒熟睡的弟弟,一个人,悄然来到父亲的书房。他爬上高大书桌,按动雕作鸟形的笔架上一颗接近透明的蓝玉,右眼凹下,白银枭鸟低声嘶鸣,书桌下便缓缓弹出了机关。
      他双手捧起那柄细长的刀,放在书桌上,然后用一只手轻轻抽出了刀锋。
      月华瞬间惊破,溅上刀锋,流到刃尖,骤然滴零。苍白清澈光亮如眼波横斜,擦过男孩碧绿视线,径自逼上窗外胜雪容颜。
      他猛然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个惨白的美人。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没有丝毫声音。他却清楚听到她的呼唤。
      “芳庭,萧芳庭。”
      仿佛被那种夺人的风姿和美色所迫。他慢慢地对她伸出手去。然而他另一只手里仍然紧握了瑟寒。
      无法放下,无法远离,便是这一刻,一切都开始都辗转,都似曾相识昨是今非。
      袖中苍白刀锋嘤嘤做声,凄切轻灵。她月下莲花般的脸庞凝如冰雪。他握着细长的瑟寒,低下头,注视微微颤动的刀刃,再抬起头去看她,有一点惶惑,更多好奇。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然而,终究都是互相召唤彼此承接的宿命。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袖中五指握紧霞月,然后打开窗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
      “芳庭。”
      他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似乎要确定她是不是真人。幼小的男孩子没有领会那超乎人世的冰冷的真正含义。细软柔红的手指在冰玉般脸庞上习习滑动,他放肆地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爱抚一件最得意的玩具。她微微启开唇,含住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不知道她或者他,他们是否懂得。最初的亲吻,便是死之神祗留下最清晰的烙印。于吸血鬼而言,每一个亲吻都是诅咒和伤口,不是微笑,并非祝福。我们的爱——如果我们有爱——对这些柔软芬芳的人类,也只能,只会,只有伤害。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是谁?”
      她跪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轻轻微笑。
      “我是妖怪啊,芳庭。是会把你连皮带骨吃掉的妖怪哦。”
      他骄傲地扬起脸。孩子的脸孔在浓重月光下分外皎洁冷漠,这个美丽的孩子,他继承了他的祖先,并非一些。
      “你可以吗?如果你可以,那么我也心甘情愿。”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这漂亮的男孩子,他和当年的那个男孩一样骄傲,一样天真。

      “薇葛。”他埋在她颈间细细低语。“今夜……为什么穿红呢?”
      她沉默良久。月色中花朵清香弥漫。玫瑰园中摇荡雪色连波。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耐心地坐在棺材旁边,等她归来。很久没有做这样的事了。很久了。我们的互不理睬,互不干预已经太久了。自从巴黎那一次旅行归来,自从她看到了Sirius,她对我的态度便益发奇异。既依恋又厌恶,欲靠近却远离。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不想读她,退一步说,即使读了也未必懂得。我对着自己轻声叹息。如果她想要这样,如果她要,那么就给她这样一点快乐吧。那些稍纵即逝的生命,那些人类孩子。她放不开,就放不开吧。既然对她而言,我也是一样。
      可是有些人到底还是不能放纵,不能挽回。
      譬如她依偎的这个男孩。遗传因子的暧昧和奥妙足以杀人,无论她明白或不明白,承认或不承认,那都是事实。这个男孩,萧氏第十五代首席继承人,他有一张同他的祖父毫无相差的容颜。
      我几乎就想要对他伸出手去,轻易地,像折断一朵清脆甘芳的荼蘼一样将他年轻俊俏的头颅自脖颈上摘下,那对我而言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当然,我不会也不敢那样做。
      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他。看我在说些什么废话。
      那件华艳如谜的红衣。我清楚记得今夜她第一眼看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然而那没有用,我可以清楚读出她满心的震荡和摇撼。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衣橱门,盯着那套衣裙,半晌,才转过身来。
      而那时我已经走了出去。她居然没有发觉。
      我坐在书房里倾听她的一举一动。她慢慢地脱下昨夜的一身白衫,换上红裙。苍白玉冷肌肤被妖红丝纱衬得无比鲜明,出奇的媚丽与诡异。我无声地注视着她,她在镜前懒懒地转了一个身,长发拢到肩后,然后戴上一对红榴耳坠。长长雪白面纱垂落,遮去镜中不老朱颜。她向我的方向投来一个冷淡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窗口,翩然跃了出去。
      我握紧靠椅扶手,有一声叹息堵在喉咙深处,没有来得及喷出。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我原以为,原以为可以留下她来。至少,哪怕,纵使,只是一夜。
      只是一夜,只是这个对她而言无比特别无比悲伤的夜晚,我渴盼她能够同我共度。哪怕只是互不相问,互不相干。
      哪怕只有一晚。
      薇葛,薇葛,你连这一丝机会,这一点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你就这样喜爱逼迫我来反噬于你么,还是,你身边的这个孩子?

      他放开她,重新回到琴边。扶起古琴,五指一挥,宫徵清鸣。他定定地凝视着她,然后突然垂下眼帘。
      琴声乍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薇葛猛然退了半步,看着他。我知道白纱下的清丽容颜已是血色全无。这首曲子,这首放荡而清醇的古曲。我本是不懂的,然而曾伴在我身边的女孩,这一切,她懂得太深。
      华夏古曲,《凤求凰》。那便是传说中浴火而生的Phoenix寻找伴侣的鸣声么。
      男孩修长妩媚十指缓缓离弦。他起身回到她身边。她恍若不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噙着她,深切一吻落在纤细锁骨,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
      他埋在她颈间,柔声低吟。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的手指在她身前交叉,慢慢收紧。她柔软无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纤细脖颈几乎被他的轮廓填满,那样的姿势简直可以诱惑任何鬼魅。我紧紧捏住衣襟。我不愿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虽然我已有直觉。那个英俊的男孩用力拥抱着她,俯在她耳畔喃喃低语。她的睫毛徐徐颤抖,每一丝料动都拨开我心上一丝血肉,展览创痕。薇葛。我无声地呼唤着她。回来,薇葛,回到我身边来。
      她没有理睬我。萧芳庭的吻温柔强硬,抚过她娇嫩肌肤。他突然狠狠扣紧她的身体,将她托起一点,然后迫不及待地扳过她的脸庞,不顾一切地吻向她面纱下的容颜。
      “不,芳庭!”她惊呼一声,猛然推开了他。若她不情愿,一个人类孩子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她的便宜。
      萧芳庭踉跄半步,稳住身体,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薇,我要你。”
      她猛然一抖,面纱簌簌发颤。
      他慢慢接近她,她恍若无觉。我捏紧窗棂凝视着她。他突然再次抱住了她,将她推在墙壁上。水青织锦壁幔被揉搓卷曲,春兰吐芳,惨然而寂静地衬托着她和他。他的手指探进她的衣襟,她轻声呻吟着也挣扎着,可是那样的挣扎丝毫不具有任何意义。那更像一种迎合,一种蛊惑和引逗。她苍白的额头上泛起细细汗珠,粉红娇嫩。我几乎想要为她轻轻舐去。
      那个男孩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的手指慢慢滑上她耳畔,试图摘下面纱。
      那一瞬间薇葛猛然直起了身体。她挣开他的怀抱,踉跄跌出一步。那不该是她的反应。她急促喘息着,手腕已被萧芳庭重新抓住。他灵巧地扭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足尖绊住她膝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毯上。
      “……让我看看你,薇!”
      他的手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芳庭!”
      她尖叫一声。与此同时那个男孩跌了出去。她翻过身,勉强支撑着自己,微微喘息,长发散乱披垂。
      萧芳庭怔怔地坐在地上注视她,神情黯然。
      她的手指慢慢收拢,握紧一地铺散的裙摆。她终于开口。
      “芳庭,这不是我想要的礼物。”
      那个年轻的男孩颤抖一下,死死地盯住她。“薇……”
      她别开眼,慢慢起身,理好衣衫。她回过头来,眼神恢复了那种隔岸观火的清明镇定。她俯视他,音调沉静如水。他对她伸出手去,她没有理睬。
      “芳庭,你知道吗,这种红色的名字,叫作踯躅。”
      所谓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情湮彻骨,红粉踯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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