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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求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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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山进了外门,有条古道直通殿前的大门,称登仙道。此道共一百零八阶,不可坐轿,不可骑马,只能步行。这是立派起就定下的规矩。
每年过了中秋,未至重阳,拜山的人就开始多起来,这登仙道上也是人头攒动。
这日清早,天才方亮。公主的仪仗就在道上铺开了,这位殿下算得上近日来最为权贵的香客了。
护送她来的队伍从山门一直到那深山中。
只见这位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利落的跳下马,挥开侍从相扶的手,扶着腰间的剑柄,大步登山。
边上内官跟随不及,迈着小步直追赶。
瞧这样子,甚是有趣。
我腆着脸在山门前候着,目光扫过她的脸,心中微动。见她行至跟前,微微垂下了视线。
躬身长揖。
“殿下大安。”
“道长客气了。”
她做了个虚扶的姿势,我顺着起身。
这女子身量颇高,距我相差不过寸把,此时又是一身男装,看起来倒像是个英俊的少年郎。
“上师已在后山久候,请殿下随我来吧。”
她点了下头。
琼华上师乃太祖时供奉的国师,今两百岁余。平日也不下山门,便在后山悟道。早年新皇登基,也会入朝拜见,而今辈分越高,便不再出山。
每年朝里来拜见的人却不少。
今年是这位长平镇国公主,李嫣然。
李嫣然为皇帝第三女,其母是先静庄皇后,与太子同父同母。
早年随兄长驻军凉州。
如今局势已稳,又因年纪稍长,是以被召回京中,怕是要被婚配了。
听说这位公主在朝中颇为受宠,天子天后甚至新开了荣恩宴会,只是为了替她挑选佳婿。想到这里,我斜眼瞧了她一眼,却不想正对上她的视线。
“本宫听闻太华山又有件奇事。”她对着我,忽然开口。
“哦?”
“去年腊月,太华山封山。有日大雪后,道童开门见一人身染薄雪,倒于门外。上天有好生之德,那道童赶紧禀明师父。将那人救回门内,不多日即醒。问之,却不记往昔,……”
那人不记得往昔,也不晓得从何处来。只记得要寻一个人,问寻者谁,那人又说不出所以然。观内众人见此人气质斐然,不似歹人,便将他收留门内。
那人平日里观弟子练剑,有时亦陪坐在禅房参禅。
只是日日神色恍然。
有日傍晚,一道童陪他去后山,途径栈道,忽闻身后异响,回身去瞧,却不见那人身影。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奔回观内,禀告师门。
其师亦是大惊,召集众徒,连夜下山寻觅。刚及山下竟有白鹤引路,至后山。只见那人拜在上师座前,已被点化,入了山门。
那公主讲完故事,轻吁了口气,继而又道:“琼华上师上次收徒已是百余年前,其座下弟子皆已作古,而今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不知其何意啊?”
言罢,似笑非笑的望了我一眼,“不知道长可知其意,能否为本宫解释一二。”
“解释说不上,只是在下听来的故事。却比公主要更加详尽些。”
“愿闻其详。”
“那人那晚,随道童行至栈道……”
那人那晚,行至栈道。见栈道旁有一白影,宽袍广袖,雪肤花颜,华发披肩。他见那女子只觉熟悉,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脚未踏稳,失足翻下了栈道。本以就此摔个粉身碎骨,谁想在半空之中却被谁托了一把。”
“被谁?”
我摇摇头,“他也不知。”
此人虽然被人托了一把而后又跌到雪堆里,却依旧摔得是七荤八素,半晌没回过神。恍惚间感觉有衣摆拂过耳畔。
睁开眼,却见一人站在身侧。
他想抓住那人的衣摆,却什么也抓不住,于是问她,‘你究竟是梦是真?’
那人默然不语。
半响,他神思似渐渐清明,却见身侧,哪有什么人。
“哦?”公主面露诧异。
我点了点头,“那人身侧只有一只白鹤,绕着他左瞧右看。那只白鹤似乎颇通灵性,见他站起来,便衔着他的衣摆,将他向前引。他随着白鹤出了山林,便被带到了琼华上师坐前。”
那人问上师,方才救他之人,究竟是否有其人?
琼华上师不答,反问他,‘你是梦是真?’
那人摇头不知。
上师便答:‘是梦,亦是真。’
话未完,已至后山。那守门的小童见我们行来,赶紧开了门。我退至一边抬手相邀,“有请。”
那公主却不进屋,侧身问我,“后来呢?”
“后来便是殿下所知的。那人受上师点化,拜入山门。”
这样的结局听起来让人有些失望,李嫣然裹足不前,颇有那么点‘你不说清楚,我便不进门’的架势。
我无奈劝道:“上师已久候,还请殿下快快入内吧。”
“本宫弄明白了,自会入内。”她冷哼一声,“方才你说的那些,是真还是假?”
“是真是假又有何干,殿下便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若是假的,那便是你愚弄本宫了?不信我治你的罪么?”她忽然翻脸,冷声喝道。
“贫道何敢。”
“呵!不敢?那便是真的。”她垂眸摸着剑柄,“你从何得知的这般详细?”
“未从何。贫道知晓,只是因为贫道既是那人。”
“哦?”她饶有兴趣的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那道长如今可有想起自己从何而来?”
“未曾。”
“可本宫见道长却觉得眼熟,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她忽然凑近紧盯我的眼睛,凤目凌凌带着杀气,我却看出了水光盈盈。
我往后倾,目光坦然与她对视。
“或许在梦中吧。”
“哼!”她闻言轻笑一声,杀意俱消,犹如百花初绽。
“那你看我是梦是真。”
“即梦,亦是真。”
下
上师有一仙方,上记两则奇药。
一曰酒,为梦三生,饮此酒者大梦三生。
一曰丹,为含碧丹,服此丹者可得长生。
我在梦中梦醒了,我不记得我做了一个什么梦。只记得这梦颇有点玄妙。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镇子,在深山中,建筑都很古老,节假日里算是旅游的旺地,但冬天来的人就很少了。
镇东口有个热闹的菜场,周围有几个古玩店,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摊头。
我走在石板道上,要去菜场附件的店吃面。
这天生意不错,没有位子了,我就和一老头拼桌。
那老头衣衫褴褛,看着穷困潦倒。脚边放了个蛇皮袋,里面是些易拉罐。
他吃一碗光面,吃完后就盯着我碗里看。
我觉得他有点可怜,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碗里的面挑给了他一半,还把肉夹给了他。
按理说这事如果在现实里做了,两个人一定会尴尬,但梦里就没啥逻辑了。
那老头把面和肉都吃了。
他说,“你我既有分面之缘,我承你的情,就给你算一卦吧。”
他算卦很有意思。具体也不细说,只是最后算出来的结果是半阙词,也很有意思。
十年相伴,百岁痴缠。
一朝梦醒成空。
欲求灵药问长生,醉生梦死断红尘。
我知道有下阙。
公主坐在蒲团上,她执黑子,棋子在手指翻转,然后被放到棋盘上。
我应该看棋盘,却盯着她的手指。
这盘棋大概要输了。
公主说:“我意欲天下,道长可助我?”
我不语。
她不怒反笑,问我,“道长来此间为何?”
“寻人。”
“寻何人?”
“一女子。”
“哦。”她狡黠一笑,“莫非是我?”
我摇头。
她缄默了一会,又道,“我意欲天下。若得,可倾天下之力助道长寻得那人。道长可愿助我?”
我还是答应她了。
取得天下,听起来很难,在梦里并不难。大概也是因为是我的梦的缘故。
女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公主得了天下后,开始想要长生。当然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是公主了。
她去很多地方求药,苗疆,昆仑,蓬莱,都求而不得。为此她开始日益憔悴。
我去求了师父。
师父给了我一枚寒碧丹,又给了我一壶酒。
而后在我脑袋上一拍,“竖子!滚回你的红尘去!”
我和公主最后饮了一次酒。醉前,我把丹药给了她。
然后我就醒了。
我去山上问那个老者要下半阙词。
爬到半途的时候开始下雪,一直等我到山顶的时候,已经积雪皑皑。
她在山巅等我,依旧是雪肤花颜,长袍广袖,华发披肩。
她说,对不住我,找了那么多年没有找的那个人。
我跟她说,“我找到了。”
她问,“是谁?”
“是你。”
她忽然哭起来,握住了我的手。
“心虽不移,却无能为力。身坠苦海,而回头无岸。”
说完就跳下了山崖。
山巅狂风大作,乱雪迷眼。我从山上跌了下去,昏昏醒醒间只见全是白雪,不见尽头。唯有风啸四野,云层卷曲,天幕低垂,山峦重叠。
我在雪中茫然无际的走,最后倒在了一扇门前。
“本宫听闻太华山又有件奇事……
去年腊月,太华山封山。有日大雪后,道童开门见一人身染薄雪,倒于门外……”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跪在上师坐前。
上师问我,“你是梦是真?”
“是梦,不是真。”
上师又问我,“你可悟?”
我哭着道:“我悟了。”
千载枯等,万古遗恨。
半世恩仇难算。
忘尽前缘了因果,残杯浊酒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