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决裂 ...

  •   而这些问题,在杨深与夏语冰并肩而行时,本来可以很好地被掩盖。可是一旦只剩下杨深一个人独行时,他立即如沙聚成的塔暴露在风中,迅速分崩离析。
      他开始失眠、脱发、头疼、胃疼、长久地呆在洗手间里,全身上下仿佛哪哪都是病,但其实哪哪又都没有真正的病。
      他开始焦躁、路怒、动辄大吼大叫,又或者逃避,当夏语冰想要跟他深入交谈时他却闷声不吭,拒绝交流自己的真实感受。
      但最开始他们还是试图相濡以沫。当杨深提出想要辞职之后,夏语冰也劝过几次,但几次都未能动摇他的想法之后,夏语冰就说:
      “说实话,我真的很不愿意你裸辞,我也能够预见你辞职会对我们这个家庭、会对我们未来的日子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比起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更在意的是你要好好的。如果继续工作已经严重影响到你的身心健康,那你就辞职吧。”
      夏语冰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包容,她以为杨深应当对她的态度报以感激。
      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觉得杨深的辞职也并不全然是坏事。从心心出生算起,她已被困在这四面墙间将近两年了——两年,每一天都是24小时,没有喘息的机会,没有可以搭把手的人。婆家关系不好,娘家父亲又需要母亲的照顾。请过一个保姆,跑了;又请一个保姆,炒了——也不记得换过多少个保姆之后,她开始认命,一个人承担起了全部。但如果杨深可以在家中一段日子,至少她能够轻微地得到一些喘气的机会。
      但事情并不会向她想象中的那样发展。杨深辞职之后,突然陷入了一种貌似睡神缠身的状态。夏语冰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睡那么多的觉。
      每一天六七点钟,孩子已经醒了,夏语冰如往常般一个人把孩子吃喝拉撒都弄好,再带她去买个菜。回来十点多十一点,杨深才拖着虚浮的脚步从房间出来,不管夏语冰在忙什么,张口便问,有没有早餐吃。给他弄好早餐再弄午饭,吃完午饭如果叫他洗碗,他会洗;如果只说“洗碗”,他就把几只洗过的碗放在未洗的锅和油腻腻的灶台间,一个转身仿佛冬眠的熊一样回到他的巢穴,一觉睡到黄昏。仿佛醒来全部的使命,只是为了进食。
      夏语冰觉得他是工作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没想到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之后又是整整一个月。她依旧自生自灭——甚至比以前更糟糕,因为多了一个人需要照顾。
      她知道,正常的做法,她应该开始唠叨,也许会吵架,但吵过一些架之后,他多多少少会有所改变。但她不喜欢那样,她一直觉得夫妻相处,应当是默契的、自律的、互相尊重的。她不希望人到中年,还要为了谁去洗碗谁看孩子这类事情而生气,这样子的生气会让她觉得活得很悲凉——虽然这种生气其实就是中年生活的主旋律,但她觉得如果自己连这一点骄傲都妥协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妥协了。
      于是在进入第三个月时,眼见杨深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有一天夏语冰问他:
      “你还出去找工作吗?”
      “这不是正在找吗?”杨深立马开始焦躁。
      “我的意思是,要不我去找工作吧,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夏语冰温和地说。
      杨深不说话,似是默认了。有了他的默认,夏语冰开始投简历。
      投起简历来,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在她辞职备孕到孩子两岁的这几年间,她原来从事的广告行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她们通宵达旦地想创意,为一句文案讨论十个小时,而经过几年资本的洗礼与人们生活习惯的改变,现在的客户更喜欢的是简单直接粗暴的信息传递、能直接调动客户的各类渠道、以及物美价廉即用即抛的年轻人。
      不是完全没有工作机会。但到了她这个层面的职位,多数要靠关系网介绍。但夏语冰自从辞职以后,已经很少跟以前同学和同事联系,之前唯一有联系的是肖芒,但自从那个夜晚以来,他们两口子也已经和肖芒断了联系了。
      好几个面试都是无疾而终,但夏语冰也只能尽力继续尝试。在她出去面试的时候,杨深就一个人在家里看着孩子。虽然杨深的看也真的只是“看”而已——往往她回到家中,就会发现孩子不是饿了就是冻了再不然甚至尿不湿都没有换过——但好歹能有几小时的外出时间,她也知足了。
      离夏至还有几天的一个星期三,她仿佛时来运转,终于有一个面试是谈得很投契的。和她谈的也不是普通的人事,而是直接负责业务部门的老总。二人相谈甚欢,以致超出了预定的面试时间很久,老总需要去参加一个预先安排好的会议——他没有让夏语冰离开,而是请求她稍作等待,自己在那个会议上露个脸就回来。这样的态度,让夏语冰感觉到,这份工作基本上是有戏了。
      可是老总离开后,夏语冰下意识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却发现事情有点不妙——手机上破天荒有杨深十二个未接来电,杨深知道她是出来面试,一般都不会打电话给她的,除非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找她。
      她拨电话回去,那边杨深一接起来,就急匆匆地问:
      “你是不是回来把心心接出去了?”
      “没有。你什么意思?”夏语冰攥紧电话,恐惧如冰凉的蛇顺着脚尖一直往上溜,她整个人从胃部到喉咙一起收紧了。
      “我找不到心心了。我睡醒来,门开着,我以为你把心心带出去了。”
      她已经不记得她是怎样离开那间公司的。出门的时候前台秘书在奇怪地叫她,但她已经径去不顾。坐电梯下楼时,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车子是停在负几,可是竟然想不起来。然后她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她从一楼下电梯,走出外面打了一部车。
      坐在出租上,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然后,再一次打电话给杨深,用尽量沉着的语气向他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杨深之前和心心在客厅里玩,玩着玩着他突然很困,不知怎样就睡着了。本来家里的大门都是反锁的,但那天中午杨深叫了外卖,接过外卖之后也许就忘了反锁。总而言之,他醒来的时候,心心应该是自己把大门打开出去找妈妈去了。他坐着电梯到了一楼一路找到小区门口,都没有看到心心的身影。
      上千万的房子在这种时候终于体现出其价值。夏语冰冷静下来之后做了两个事后证明十分正确的动作:首先,她打电话给物业管家,把事情一说,管家顿时也紧张起来,立马飞奔去物业中心调监控;其次,她打开业主群,在群里把孩子照片发了一遍,恳请各位邻居帮忙留意一下。
      好消息同时从物业管家和业主群中反馈回来——物业和六楼的邻居同时发现了迷失在六楼消防通道中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心心。夏语冰飞奔到家时,心心正趴在杨深怀里,脸上犹自挂着泪痕。看见妈妈之后,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她再一次哭了起来,瞬间便扑入夏语冰怀中,像只无尾熊一样挂在那里,并牢牢地一直挂了几个小时都不肯放手。
      她也任由孩子像无尾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抱着孩子如同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且是失而复得的宝贝。尽管在回家路上她已经设想了一千种将杨深痛骂一顿的方式,但此时此刻抱着孩子,她突然找不到发火的开篇方式。
      杨深是心虚的,但为了掩饰心虚,他口气反而大起来,他不停对心心说:
      “宝贝哭什么哭呀,爸爸都没有哭呢,爸爸被你吓死了呀。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了?”
      算了,夏语冰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不要吵架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说话,杨深便觉得这事过去了,于是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正轨上——比原来正轨还不如,因心心一直挂在夏语冰身上,所以接下来孩子的吃喝拉撒夏语冰继续一力承担,杨深连接过孩子搭把手的可能性都没有。
      一直到把心心哄睡着,夏语冰才总算得以解放。杨深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于是没话找话地惯性关心一句:
      “今天面试得怎样?”
      “不怎么样。”夏语冰却没好气。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出去上班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说了吧,”杨深顺杆就爬,“我说了,找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也别老看我不顺眼了,我真的有在找。”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夏语冰又深吸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
      “是不容易,但也得出去找。”
      然而这轻轻的一句还是刺痛了杨深,他语气渐起:
      “我知道,你就是看不得我在家里。我在中启卖了十年的命,在家里呆几个月总可以吧?”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没有不让你呆,但你呆在家里的时候,可以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吗?”话语还是忍不住自己跳出来。
      “你一定要这么讲我也没话说,”杨深冷笑,“这只是个意外,但你一定要拿意外发火我也没办法。”
      “我没有要发火,”残存的理智在坚持死守,“但是你这样子,我没办法安心出去工作的。”
      “带孩子,谁敢保证没有个意外的时候?你平时带孩子,摔了碰了我连你眼睛都不敢看一下,生怕你多心,回头又拿女权的那一套来说我。轮到我出点错,你是不是就恨不得把我钉在十字架上了?”
      算了,要吵就吵吧。夏语冰终于这样对自己说。
      “第一,今天孩子是不见了,不是摔了碰了,是有可能你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和摔了碰了能相提并论吗?第二,我没有女权,我从来都要求的是平等、尊重;第三,你在外上班时,我大着肚子哪怕是见红了都没有劳烦你跑回来过,我只是希望我出去的时候,你不要搞得后院起火。”
      “第一,孩子不是在公众场合不见的,是在家里,在收着5块钱一个平方的上市物业的小区里,事实也证明根本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第二,我不知道你要的平等和尊重是什么,但至少我在家里从来都是看你眼色做人,可你从来不问我工作如何辛不辛苦;第三,你只是出去面了个试,还谈不到后院起火的程度,等到你像我一样开始养家糊口再说。”
      有些话像魔鬼,本应牢牢关在深幽的盒子里,可一旦开了个口子放它出来,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杨深的话终于刺痛了夏语冰,从这一刻开始,她说出口的话再也不以沟通为目的,而是将自己受到的刺痛加倍还给对方为目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杨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你觉得你养家糊口很了不起吗?不是你说要生孩子之前,我难道没有自己的事业吗?我难道养不起这个家吗?现在你逼得我三十五岁了还跑出去跟一群小年轻一起排队递简历,你是觉得这不值一提吗?”
      “生孩子是我们的共同决定,你付出了我也不是没有付出,有什么好说的?而且重新出去找工作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有逼你!”
      “你付出了什么?被孩子吵醒了皱着眉头翻个身再睡的夜晚?换尿布时捏着鼻子避之不及的空气?还是只能等我给孩子洗完澡才能享用的湿淋淋的浴室?有没有孩子你不都是一样上班加班?一样睡觉打游戏?你付出什么了?”夏语冰冷笑。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而且我为什么要出去找工作?如果不是你不工作我为什么要重新出去找工作?”
      “我没有逼你!你可以不工作的!而且我没有说不工作,我只是暂时休息一下。”
      “你要休息到几时?你没收入,我也没收入,房贷谁还?孩子谁养?老人家谁来养?这个家谁来养?”
      “养不起就把房子卖掉好了,为什么一定要住这么贵的房子?实在不行,回云城好了,房子卖了回云城我们可以过得很舒服,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呢?”
      夏语冰怔住了,内心冰凉。她从未想过这场吵架会向着这样她从未预料过的方向发展,她几乎惊惶失措:
      “杨深你是认真的吗?你说这种话是认真的吗?”
      “怎么了,这种话不能说吗?回云城很辱没你吗?”
      “杨深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对,我是烂泥,你是墙!但你不要忘记是谁把你带到夏港来的!房子谁给你买的,车子谁给你买的!”
      夏语冰笑了:“杨深你不觉得你说这种话特别可笑吗?”
      “你不就想说你也有收入吗,但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吗?”
      “没有你,也会有别人。我只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夏语冰轻飘飘地说。
      热血一下子涌进杨深的大脑,他仿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他觉得自己一定要砸碎一点什么来表达这种愤怒。他把目光投向茶几,首先看到的是新买的苹果手机——不舍得砸;看到一个大大装水果的陶瓷碗——砸起来动静太大,怕吵醒孩子;看来看去他几乎憋到内伤,终于还是放弃这个想法,只是胸部起伏,红着眼睛盯着夏语冰,一字一句地说:
      “终于说出你心里话了是吗?你没有嫁给肖芒,心里很遗憾是吧?”
      “杨深,你杀人诛心!”
      “杀人诛心?你的心难道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你很恨我和肖芒断了往来是吧?否则的话你这个时候就可以飞奔向他,哭诉你的不如意,哭诉我的无能,哭诉你的丧偶式育儿——”
      “——杨深你错了,”夏语冰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丧偶式育儿,比那更糟,杨深你在这家里的作用,还不如一个死人。”
      杨深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般看着眼前人:
      “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对。”
      “好,我明白了。”
      愤怒仍在可是锐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哀如涨潮的海面一般升起。杨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门口,胡乱地背上了扔在玄关的包,就轻轻走出门去。满脑子都是夏语冰最后几个字——“还不如一个死人”。
      还有几天就到夏至了,那一天潮热的空气似凝固的果子酱,杨深走在空气里如走在果子酱中,拨开空气奋力向前。很快他筋疲力尽,仍不知何去何从。
      可是整个城市都是如此,整个城市都是如此潮湿闷热,霓虹幻影,潮起潮落,每一天夜里这个城市里有无数人在吵架,美好的双唇间绽放出腥臭的诅咒的字眼,他并不是特别落魄的一个,也并不是特别悲哀的一个。只需要挺过这一个难过的夜晚,待到天亮时,阳光不会赶走潮湿和闷热,但至少会用蓝天白云让人从视觉上忘却潮湿和闷热——只要挺过这一个夜晚就好。
      夏语冰以为杨深只是离开一个夜晚,但第二天他没有回来;她又以为他直接去了单位宿舍,但第三天周五晚他还是没有回来;她觉得他应该是周末加班了,于是又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然后,她接到了海景路派出所的电话。
      可她有什么过错。她只是一个被生活困住的女子,在特别绝望难过的时候,被丈夫的言语所伤又说了一些同样伤害对方的话。她并不比其他人刻薄,亦不比其他人恶毒。可为何却迎来了这样的命运,有何公平可言。
      夏语冰缓缓地在肖芒面前倾诉着这一切,悲伤也从心底慢慢升起——却不知是为杨深多一点,还是为自己。
      她的泪水也慢慢地落下来。不知为何,每次在肖芒面前,她最终总是能放下所有的矜持与伪装,毫不设防地落泪。而这种感觉,在其他人面前都是没有的。
      而她的泪水,也仿佛总能拨动肖芒内心最深处的那一根不为人知的弦,发出不为人知的颤音。肖芒无法坐视她哭泣,海边起风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她身边,把外套搭在她身上,并慷慨地贡献出了一条手臂让她靠着哭泣。
      夏语冰像一条网中的鱼,在肖芒的臂弯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肖芒正在想接下来会是怎样时,一直慢慢沉下去的夏语冰却突然一下子绷直了身子,带着泪水的美目骤然睁大,并试图把肖芒的手臂推开。
      “怎么了?”肖芒有些奇怪。
      “有人在看我们!”她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
      是认识的人吗?肖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只是骤然吹起的风,吹动了露天餐吧尽头的那一张固定得不是很稳的遮阳伞,影影绰绰,竟像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