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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二十四章 归程 下 ...

  •   景和元年七月,蔡萱兵临郑国都城,郑王求和,郑国亡国。
      九月,赵国收编郑十万水军,得艋冲斗舰无数。
      十月,赵元戎下旨攻楚,开始了统一扶朗的最后一战。赵国兵分三路,左路由蔡萱为主帅,将蔡地兵马并新收编的郑国水军,自中游云岭渡渡江,攻打楚国重镇襄平。东路由司徒清为主帅,将十五万精兵,于南燕山渡江。中路则由赵元戎亲自领军,集合永川王元启等众多名将,共四十万兵马,于北程州出击。
      三路大军合计六十余万,号称百万,这是民丰末年以来扶朗大地上最宏伟的一次用兵。

      齐燕之并没有放弃返回赵国的努力,其后的日子里,他出入于南程州刺史府,并和江靖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公文往返。然而两国间的局势越来越严峻,归家自是遥遥无期。好在扶朗这两百多年乱世里,这种使臣因为两国忽然交兵而回不去的事件多得很,各国都习惯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不为难使臣。两国休兵了,使臣收拾收拾东西回家,有更多索性就在这个国家入仕,时间长了也就不回母国了。
      待到桂香散尽、黄叶满地,南程州已经到了厉兵秣马、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齐燕之一行在此之前就离开州城再度南下,临走时南程州已经聚集了包括左右神策军、左右龙武卫在内的朝廷最精锐部队。而长霆军的青底军旗更是时时可见,长霆军设在州司马衙门前的征兵处每日都排满了前来应征的精壮汉子。长霆军原本招收的是流民子弟,事实上除了这些在异乡无立锥之地,又怀着故园之思的流民外,有加有业的良家子是不会贸然投身军旅的。然而,此次在衙门前排队投军的却不乏良家子,有些甚至是从百余里外赶来的。这些多半都是南程州管辖下的百姓,他们多年来生活在前沿要塞,深知这场仗不同于以往,乃是决定楚国命运之战。一旦失败,他们的家园妻儿皆要落入敌人之手。
      半年前高举叛旗并因此回归楚国的壁山百姓大半落户于南程州,其中的精壮男儿大半请求加入军队——抗击赵国,收复江北。
      廖云清令手下从络绎不绝的报名者中选择身体强壮的青年,原本他依然只想招流民,看中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而且一身捍气。然而他的副将徐简棠的想法却有些不同,他极力劝说云清招募南程州的健儿,理由是——他们的家园在此,此战上,反比无牵无挂的流民更能拼命。
      流民早已无路可走,江南百姓则是破釜沉舟,生死一决。
      长霆军枕戈待旦之时江精却乱成了一团。
      楚国现任皇帝郑旷年仅七岁,朝政完全由赵王郑旻掌握,朝臣也分成几大派系,其中最有实力的自然是被称为“世家首领、江南风流之冠”的尚书令欧阳斟。此外,高氏家族入仕者最多,盘踞楚国从朝廷到地方,从文官到武将的数十个职位。再往下江南望族沈氏、豫阳萧家、北关李氏,这是比北方的赵、留等国更为严密的世家贵胄体系。楚国早在三代皇帝之前就没了与群雄角逐的勇气,好在沅江浩荡、江南富饶,枕着这两点硬是成了乱世中存在最久的国家,也是政治最安定的国家。北方群雄之间不断征战,即让百姓挣扎于颠沛流离之中,也让他们淡漠了王权国法。沅江以北的诸国中,百姓揭竿而起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很难说这些杀官劫城的叛军到底是反抗强权的勇士还是违反乱纪的悍匪。
      楚国却是截然不同的太平景象,尽管朝政远远称不上清明,官吏也谈不上廉洁,至少远离战火。所以,楚国是有民心的,尤其是看到江北群雄割据下的悲惨情景,楚国民众更珍惜所拥有的太平以及给与他们太平的朝廷。赵国大军压境,楚国百姓争相投军,可朝廷上却是一片哀鸿。
      楚国多年来与北方强敌之间的战争总是败多胜少,往往二三十年出现一个旷世之才,便能在相争中占一些便宜,比如陈睦的时代。除此之外都是丢盔弃甲,最终靠着沅江天险偏安一隅。朝堂议论,一开口就是求和。沅江以北、洛岭以西全都送给赵国也无所谓。
      小皇帝端坐正中,一张端正俊秀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以对孩童来说惊人的耐力听着朝臣没完没了地说他听不懂的话。皇座右侧端坐的就是赵王郑旻。
      郑旻爱笑,他容貌算不上出色,却长了一双勾魂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格外专注。此时,这个平素常在唇边带一点笑的亲王面沉似水,待朝臣议论了一阵,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和谈一事本王听够了,亦有主张,无需再议。此后朝议,只准议迎战之法、取胜之道!”
      朝堂上一片死寂。
      郑旻目光扫了一遍,见人人正襟危坐,暗地里叹了口气,旋即退朝。原本郑旻与欧阳斟等互有罅隙,当下也只能放在一边。他这个摄政亲王决心死战,欧阳斟等也就朝着如何战、谁来战来耗费心力。楚国富裕,粮草军需不用操心,加上又是秋日,各地刚刚丰收,粮草尽可当地征收,省却转运的麻烦。兵力上,除却无法调动的各处边关守军,以及动员不了的控制在一些藩王,譬如宋王、义安王等人手上的兵马,楚国倾尽全力也只能凑出不满三十军队。其中绝大多数是水军,陆军中能与赵国精锐一战的大概只有左右龙虎卫和左右神策军。这些都是既定的东西,按部就班就能整备完成。真正让郑旻烦心的恰恰是“谁来打”这件事。
      “楚国无名将”,这几乎成了扶朗诸国的共识。
      更让郑旻烦恼的是,不仅仅没有名将,楚国甚至没有几个敢于赴死的勇将。“文官爱财,武官惜命”这就是楚国的现状。
      终于,七月里的一天,郑旻将欧阳斟等朝廷的中流砥柱们请到了赵王府,郑旻又恢复到了唇边带笑得从容。他就用这样的表情,带着比表情更柔和的声音道:“本王拟以廖云清为主将。”

      几日后,圣旨下达。
      朝堂上依然一片寂静。
      退朝后却是议论纷纷,有说朝廷居然困窘到要让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当主帅,也有说高家好本事,到了这般田地还不忘将自家人捧上天去。还有人说你们全都不懂,这恰恰是欧阳斟和高家那群老狐狸的自保之术。这场仗注定要输了,楚国也要完蛋了,丢一个两边都不沾的人出去当替死鬼,欧阳和高家照样能在新朝鲜亮。听的人愣一下“怎么不相干,廖云清不是高瓒的外甥?”说的人一声冷笑:“胜了的时候是外甥,败的时候——一个姓高,一个姓廖,自然没关系。”
      尽管议论纷纷,却没有人出来阻挠。理由很简单,谁也想不出否决了廖云清又把这个担子交给谁,自然也没有任何人想把这个担子挪到自己肩上。
      没人看好廖云清和楚赵之战的未来,就连高瓒也觉得郑旻的这个决定太潦草。他着意接了送达旨意的任务,见到廖云清自是说了一番“君恩浩荡”的话,又让他莫要过于担忧,楚国上下同心,郑王决意死战,他需要什么都立刻供给,让他安心守好沅江。廖云清深深一礼:“甥儿明白,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胜负——尽人事听天命。”
      廖云清的表现算不得豪气云天,可偏偏这样倒让高瓒安心了一些。高瓒刚回京城就发现自己的父亲,东海刺史高君赫回到了京城。高君赫时年六十四岁,自入仕楚国后一帆风顺,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出任地方官,先后担任了五州刺史,每一地都以公正爱民而著称。高君赫的发妻在十余年前即病逝,此后他就很少回京城,专注于任地治理。上一次回京还是在高瓒带回廖琴之后,那一次,这个一向冷静沉稳的封疆大吏抱着廖琴老泪纵横。
      高君赫在江靖月余,闲来便是与这个宝贝外甥谈天说地,考校他的文武学艺。末了对高瓒说“你阿姊有福气,确实找了个好女婿,单看这孩子就可想廖江城的风华。”又说:“我们高家的荣华富贵或许要系于这个孩子身上。”
      高瓒虽然也觉得廖云清确实聪明过人,可还是被父亲的话吓了一跳,最后也只能归结为“爹爹对阿姊的愧疚折射到云清身上”。高君赫已经知道云清被任命为对赵一战的主将,又听高瓒说了军前情况,点点头道:“临危不乱,不卑不亢,这孩子却有大将之风。”
      高瓒又说了朝中的议论,忍不住埋怨赵王不该将如此大的担子压到一个少年人身上。高君赫淡淡一笑:“随他们议论去,待到云清凯旋之日,再听他们怎么说。”
      高瓒目瞪口呆。
      “廖江城三败赵元戎的时候也不过云清这样的年纪,在此之前也是寂寂无名。”他笑了笑:“对阵赵元戎,廖是个好姓氏。”

      楚国厉兵秣马之时,赵国也为即将开始的大战举国动员。北程州毫无疑问是前线,林晴朗带着州府上下忙的人仰马翻的时候忍不住想“我这是和打仗有缘分还怎么着,到哪里哪里大战,次次都是以我的任地为驻点。”尽管很郁闷,好在后勤的事还真做习惯了,连大军驻扎可能对百姓产生多少负面影响都清楚的很,应对起来有条不紊,加上元戎这一次志在统一,对军队也就约束的格外严。因此大军征伐尽管对北程州百姓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干扰,却没有再发生大规模民变。晴朗上任后一力劝农,到了秋天也产生了成果,田垄里的一片金黄带来丰收的喜悦,也带来北程州历经劫难后得人心稳定。
      林晴朗一身便服策马行走在田垄间。秋收已经将近结束,晒场上铺就满眼金灿,田地里农民尚在赶收最后的稻米,年幼的孩子挎着篮子沿着田垄捡穗子。有人认出了她,在衣服上擦着手远远弯下腰,叫一声:“林大人——”晴朗笑得眉眼弯弯,回问:“收成可好?”“托大人的福,丰收呢。”
      她怡然于这样的对话,这种情形总能让她想到多年前与苏长安的对话。
      那是她已经预订要被任命为平州刺史,正式离开宫廷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她还叫做晚香,只是用回了本姓——林。面对前来辞行的女子,登基未满一旬的苏长安用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许久,缓缓道:“朕记得前几年晚香曾向朕提出改名。”
      她噗嗤一笑:“是及笄之前,当时陛下回了奴婢一巴掌。”
      “晚香心中,如何才是个好的官员?”
      她沉吟了一会儿,正色道:“当是晴空万里,朗朗乾坤。”
      “如何解?”
      “为民撑起晴空万里,行事不负朗朗乾坤。”
      苏长安点点头:“朕为你赐名晴朗——林晴朗。”
      想着想着笑了起来,王琅看在眼里,笑道:“林大人在北程州倒比在京城的时候快活许多。”
      “在此更觉有用。当年在平州、荆左的时候心心念念要当京官,说起来好听,看上去也威风。当时觉得在地方上太多事被上面约束着,且都是些不合情理的规定,便想着哪一日当了京官定要尽力将这些事都改过来。结果呢,这些年中书门下的过来,大半精力都耗在更无趣的人事上,真正有价值的压根没做成几项,反不如为一地刺史,守一地风调雨顺,看一年春耕秋收。虽说处处受限,到底还能为一地百姓撑起一处晴空。”
      王琅心想就你还处处受限,别的地方官那就别活了。不管在平州、荆左还是当下的被程州,这位林大人哪回不是一到任就做些惊世骇俗的事,转眼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就能堆满御书案,又有哪一个能让她不痛快?
      王琅这一次到北程州是出任银曹来的,留国亡国后,经过将近五年的时间,这位王家公子又一次站到了官吏的行列里。
      晴朗离京前向皇帝提了几个要求,其中一项就是要带几个人走,包括肖归雁、景牧和王琅。提到王琅的时候皇帝有些诧异,晴朗免不了费了些口舌来说明王琅如何出色,这样的人才终身埋没是朝廷的损失。王家那些个残存下来的子弟这些年都安分到销声匿迹的程度了,元戎对王琅出仕与否倒是没什么忌讳,便说让她找吏部要人便是。晴朗“噗嗤”一笑,微微歪着头望着元戎,言下之意便是:“若是要找吏部,何必来向陛下说呢?”元戎晾了她一会儿,待得听到娇滴滴的一声“陛下”,再看她带着点委屈的表情,赵国的皇帝也只能摇摇头,命人传吏部尚书。
      得到任命的消息,王琅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一直到几天后秋氏开始收拾行装,一边叠衣服一边抱怨杂物太多时间太短,忽然道:“这些衣服留下可惜,带走呢,将来夫君穿官服的时候多,这些布衣怕是用不着了。”王琅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重新成为官员,继续少年时代起坚信的道路——兼济天下,济世救民。秋氏笑出声来:“果然夫君还是一心想要当官的呢,哎呀,这么说我们家又欠了林大人一份情。”
      王琅被任命为北程州银曹,位在正七品下,相比他当年一出仕的从五品下实在是相差了很多。肖归雁则受任北程州司马,位在正五品下。这个当年平州的文书小吏,在经过将近十年的时间后终于进入了地方高官的行列。
      当他们跟随着林晴朗辞别朝凤,策马远行的时候,王琅忽然意识到,经历了几次动荡后,当年平州刺史府的人都相聚在一起,只是少了齐燕之。
      “等到秋收结束,再看着冬小麦种下,我这北程州刺史就能安心过年了。”
      王琅摇摇头:“大战在即,如何谈得上安心?”
      “战事是份外活,与民政无关。”
      “只怕大战一起,此间一切均难保全。”
      晴朗回过头望定他,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只要胜了,这一切就都能保住。”
      王琅点点头。
      一骑绝尘而至。
      “皇帝已到城外十里,请刺史大人速速回衙。”
      晴朗深深吸一口气,心想:“终于开始了,这统一扶朗的最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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