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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第十四章

      对于潘府里除了潘褒以外的所有人来说,刚接回来的小姐不过是一位连府门都没进过的、养在山庄里的外室生的女儿,大夫人心善,答应让她回府给她一个身份,要是换作别的人家,地位比丫环下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算回了府,庶出的小姐不值钱,而且已经十五了,眼看着这一二年就要出阁,到时候搭上一副说得过去的嫁妆,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差不多了。
      潘家世代以来治家严谨,潘褒是有名的正人君子,京城潘府里一妻一妾,山庄里虚无缥缈的一妾,此外连一点儿桃色新闻都没闹过,家世清白得几近古板。潘褒平常不爱酒宴歌舞,只喜欢做木工,和不知哪个朝代的某位皇帝相似,书房里桌桌椅椅都是自己打的,武安兵变前德安公主与潘颀订亲时,喜不自胜的潘大人还曾经想要亲手打一张拔步床给一对新人使用,后来别人说老公公打张床给媳妇睡,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只好作罢。
      潘褒的母亲,也是太后娘娘的母亲,出生濮阳王氏。老夫人活得寿数长,但是活得久了就要面对更多的别离,丈夫,女儿,皇帝女婿,一堆外孙子外孙女,都走在她前头。白发人送走太多黑发人,一次次的打击下来,尤其是不久前太后与宁王接连去世,让老夫人的身体一下子垮了,精神头大不如前。
      潘褒正妻王氏也是濮阳王氏的嫡女,嫁进潘府后给潘褒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潘攸跟父亲一样古板方正,只有一妻,结的姑表亲,娶了母亲王氏的亲侄女儿,同样也是来自濮阳王氏的嫡女,一门祖孙三代的夫人都是王氏。少夫人小王氏给潘攸生了一女一子,长女潘淑是武安兵变后一年生的,今年十四岁,长子潘无咎今年才三岁,是整个潘府的长房长孙,心尖肉眼珠子,是王老夫人和王夫人和王少夫人的命根子。
      潘褒还有一妾白氏,膝下没有一子半女,不过入府十年来极得宠爱,没生孩子也挡不住老爷喜欢,家务事上渐渐地就有些偏心对待。老夫人不问事,底下两位王夫人从小被教育得太好,性格是一样地内敛温和,不知道争不知道抢,有子便足,遇着什么龃龉绝不跟白姨奶奶多掰扯,万事和为贵,不屑于象白姨奶奶那样在鸡毛蒜皮的螺丝壳里做道场。
      十几年一成不变的潘府就是一潭死水,住进橘楼的潘琳成了扔进水里的一颗石子儿,扑通一声击起水波。
      从分派到到橘楼的丫环仆妇那儿听说,新小姐居然连耳洞都没扎,也不知道外头那位姨奶奶是怎么把女儿养大的,太太和姨奶奶赏的耳环全都成了摆设。潘家是几百年的世家,规矩多如牛毛,行走坐卧吃饭喝水言谈进退都有定规,可新小姐不来这一套,站不直坐不稳也就算了,连穿衣服都不讲究,不成个体统,更别提女红什么的了,一应家伙什儿只认得剪子和针,看到顶针还在纳闷,说这个戒指怎么这么粗,上头还全是坑。
      但是新小姐长得实在漂亮,丫环们给她收拾妥当,也不用太精心,就穿着平常的衣服挽个普通的发式,站在那儿不说话不挪窝,美得就象是一副画。不,比画还美,还好看。
      大家子里,子女每天的晨昏定省必不可少。一个大早,分派到橘楼的大丫环画筝好不容易把小姐从被窝里叫起来,侍候着小姐洗漱更衣梳头,喝了两口茶就带着离开橘楼前往老王夫人的住处。
      第一次晨省,画筝特意提早时间叫小姐起床,原想着早点到,显得小姐孝顺知礼。谁成想等潘琳到了老夫人那儿的时候,王夫人、少夫人带着女儿潘淑,还有那个白姨奶奶,都已经到了,看样子大伙对这位新小姐都很好奇。
      一大早,屋子里的光线还不十分透亮,潘琳行过礼后被扶起来,站在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知怎么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怎么这么面善,但又想不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老夫人偏偏脸看向坐在上首的儿媳妇,王夫人正微皱着眉直直地盯住潘琳,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又泫然欲泣,站起来朝着潘琳伸出手去,颤声唤道:“阿珂……”
      一声既出,老夫人也顿时醒觉,看着潘琳两只眼睛瞪大。眼前这个少女亭亭站立的画面,唤醒了太多的、更多的记忆,让老人家的泪水霎时间冲出眼眶。泪光中的少女,俨然就是阿珂,就是她在武安兵变中惨遭不幸的外孙女儿再现人间。那一年叛军攻入京城杀破皇宫,为了不落入叛军手中遭受凌辱,三个外孙女儿逃到无路可走的地方时,被太监和嬷嬷抱着跳进了皇宫北面的西海。那个冬天那样冷,她最心疼的阿珂,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一笑起来就能驱散满天乌云的娇娇的外孙女儿,在花一样美好的年纪里离开了人世。
      可怜的外孙女儿,可怜的女儿,还有可怜的二孙子潘颀,从小霸王一样的活祖宗,到现在也没忘了他的阿珂表妹。
      老夫人的身体不好,情绪不能过于激动,王夫人过来劝解,少夫人也和德宁公主元珂熟识,她一边在心里感叹世上居然有这么象的两个人,两姨姐妹竟比亲姐妹还象,一边赶紧走到老夫人身边接过丫环们拧来的手巾:“妹妹刚走进来的时候连我也吓了一跳,要不怎么说是亲戚呢,鼻子眼睛都从一个老祖宗身上来,长得相象也不奇怪。祖母快别难过了,不然妹妹刚回来就惹得您伤心,她心里该惶恐了,您别吓着她。”
      老夫人渐渐收住悲伤,让潘琳坐在自己身边,拉过手仔细地看,看一会儿,擦擦眼睛,转念一想,问清楚潘琳的生日,掐指一算,恍然说道:“必定是我的阿珂转世投生,又回到我身边儿来了!”
      老夫人一辈子吃斋念佛,特别信这个,潘琳的相貌身材给了这个想法极大的证明。心里有了这一层,老夫人对这个从外头不知道什么野地方接回来的孙女就有了一层特别的眷顾,她老人家说风就是雨,拉着潘琳就去了后厢的小佛堂磕了几个头,然后非得马上就念一趟经,谁也劝不住。
      这一通又是泪又是笑,随着王夫人和少夫人回到外头坐下来,潘琳心里还在打鼓,不过仔细想想,确实自己也生在大姐遇难之后,硬要往转世投生上头扯,似乎也扯得上。
      老夫人念经没有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出不来,王夫人和少夫人陪着潘琳说了一会儿话,潘琳按照之前潘褒的吩咐回答,严丝合缝,没有露出一点破绽。始终坐在一旁的白姨奶奶笑咪咪地也来和潘琳说话。
      白姨奶奶是江浙一带的人,个子娇小玲珑,皮肤白嫩细腻,说起话来带着满口的吴侬口音。世人都夸吴侬软语温柔动听,白姨奶奶也就特别爱说家乡话,好象就能显出来自己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懂。
      潘琳的骨子里还是元琅,还是宁王爷,她还没完全学会把自己的身段放到一位庶女的位置上。所以白姨奶奶眼睛里片刻露出的鄙薄视线让潘琳很不舒服,活了这么大,还没人敢给她这种眼色看。潘琳在王夫人身边挺着腰杆,坐得笔直,习惯性地端起宁王的派头沉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懂。在主子面前说话,先把舌头捋捋直。”
      一语既出,满室静默。王夫人张大了嘴,少夫人也张大了嘴,少夫人身边的潘淑望着自己这位小姑姑,眼睛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儿。
      大户人家,体面最重要,肯定不能当着孩子面前露出心里的不快。白姨奶奶明明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可还是勉强笑着,坐了一会儿和大家伙一同散了回自己的住处去。潘琳由画筝陪着回橘楼,王夫人也回住处去,少夫人挽着王夫人左边胳臂,潘淑挽着奶奶的右边胳臂,眼睛里盛开的花朵还没有凋谢:“祖母,母亲,我觉得我特别喜欢这个姑姑。”
      平素里白姨奶奶的作派那么不成体统,两位王夫人嘴上不说,心里怎么可能完全释怀,今天看潘琳直不隆捅地呛了白姨奶奶一句,就连端庄的王夫人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弯了一下:“咱们家这位新小姐,还真是个……不拘一格的妙人儿……”
      在潘琳回府之前,潘淑就是潘家的掌上明珠,没见到潘琳的时候,小丫头心里还有些不畅快,今天潘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句话便收到一只小迷妹。
      潘淑的住处离橘楼不远,推开后窗,隔了一小片柳林就能看见橘楼的屋檐。趴在窗台上回味姑姑呛白姨奶奶时的气势,潘淑连连点头:“厉害啊……”
      不过一句话而已,宁王爷的全套本事还远远没有施展出来,这场英雄事迹就迅速传遍整座潘府,上到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下到门房马夫,都知道新小姐嘴上不饶人。不愧是在山庄里长大的,没学过规矩,性子野,不过少夫人说了,什么叫天然去雕琢,孩子刚进府,不能一下子捆束得太紧,慢慢来慢慢教,总能教出一个大家闺秀。
      白姨奶奶院子里也有消息传出来,说姨奶奶在老爷面前撒了好大一通娇,还哭了一场鼻子,说自己被小辈子指着鼻子羞辱,让老爷给她出头。潘淑身边最得力的小丫头连着跑了好多趟打探消息,最后听说爷爷潘褒严辞斥责了白姨奶奶一番,让她跟着老夫人好好念念佛,跟个小孩子瞎计较,象什么样。
      我的天。潘淑在心里暗叫。这一出简直是年度大戏,只可惜府里没有别人跟她分享,父亲那里一句话也说不上,二叔整天不着家,不知道又去了哪里鬼混,她都急死了,想立刻把这些告诉二叔,让他也跟着乐上一乐。
      当天和新姑姑一起用过晚膳后,潘淑亲自把姑姑送回橘楼,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一会儿就听说二叔回府了,她立马从榻上窜起了,趿着鞋子就冲了出去。
      潘府地广人稀,主子就那几位,府地占了老大一片,每位主子的住处就十分宽敞。潘颀除了写诗,别的正事一件不干,为了助他的诗兴,老夫人就把府内翠湖边一大片沿水的宅子拨给他。潘颀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今天喝得又不少,回到住处时身上犹沾着酒香与脂粉香。
      刚一进门,还没换衣裳,潘淑就一头闯进屋里。潘颀眯起醉眼看着这个活力旺盛的侄女儿,摇摇头按住太阳穴:“能不能让二叔多活两年?我都替你爹发愁,这副模样,将来怎么说人家。”
      潘淑过去拽住二叔的胳臂,神采奕奕神采飞扬焕发地盯着他:“咱们家,终于来了一个有趣的人!”
      潘二爷丈二金刚没摸着头脑:“谁啊?”
      “新姑姑啊,刚从外头庄子里接回来的。”
      潘二爷依稀有点印象,淡然地哦了一声。
      潘淑甩他的胳臂:“您不问问我她为什么有趣吗?”
      潘二爷继续淡然:“嗯,她为什么有趣呀。”
      潘淑立刻说了长长的一通话,早上怎么样,太祖母怎么哭了,新姑姑怎么呛白姨奶奶,白姨奶奶怎么告状,祖父又是怎么训斥白姨奶奶。这不有趣吗?这难道不有趣吗?
      潘颀无奈地拍拍潘淑的头:“你个丫头,少去拱火儿吧,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吗?真不明白,你爹和你妈是怎么生出你这枝爆竹的。”
      潘淑嘿嘿嘿地笑,笑完了仍然拉住二叔的胳臂:“还有件事我正纳闷呢,问了太祖母、祖母和我妈,都不跟我说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吗?”
      潘二爷抽回胳臂,摸把折扇打开来摇,散散酒热:“说,还有什么事?”
      潘淑眨巴眨巴眼睛:“阿珂是谁?”
      折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下,潘二爷神情凝滞住,脸上烈酒带来的潮红一丝丝退去。过去了多少个夜色暮暮,又迎来过多少个晨气朝朝,这两个字已经沉进了胸膛里,不把身体挥割开,就不能把它们抹去。隔了很久再次听人唤起她的名字,潘二爷只觉得有些愤怒,还要再过多久,才能真的相信她已经不在了。
      二叔的样子让潘淑有点慌,不过心里涌起的是极度好奇的兴奋,她就是个专业拱火的,凑向二叔,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潘淑朗声道:“太祖母说新姑姑是阿珂转世托生,又回到了她身边,还说她和阿珂长得一模一样。二叔,阿珂,到底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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