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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银煤竹 ...

  •   两个人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都觉得今天这事顺利得出乎意料。世上万事大多如此,你以为会很困难,或者以为会有很多阻碍,最终会发现,自我设置的心防才是真正难以逾越的高墙。

      见气氛不错,朱越突然问:“与同,过了年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三院了?”

      陈与同微微踩了刹车,和前车保持着一段挺远的距离,往上一步谁都愿意,在体制内升职带来的好处不仅仅是经济层面的,然而优秀的人那么多,努力的人更多,他并不是那个最优秀的,也不是那个最努力的,只不过比别人多了个好父亲。

      “越哥,其实我还挺想在这多待一段时间的。”陈与同下了辅路,速度便更慢了一些:“和你一起工作,真的挺踏实的。”

      朱越知道他旁边的这个人不太会说虚伪的话,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刻意的,总是独来独往,也从不问别人的私事。这种性格在事业单位办公室的环境下并不怎么讨喜。

      “最近我有个同学一直在参与民法典的编纂工作,明年就会颁布了,到2021年就要开始执行。”他随口提了点别的事,想岔开刚才的话题:“以后离婚就要有冷静期了,看网上挺多人不理解的。”

      司机只是微微一笑:“越哥,你又没结婚,还担心离婚冷静期。不过。”

      陈与同转头看了一下朱越,好像还蛮期待他的进一步交流,于是接着说:“你不结婚,家里人不催么?”

      “看来你也被催了。”朱越同病相怜之后却很坦然:“我应该结不了婚。”

      陈与同愣了,不太理解那话是什么意思,朱越也是北京人,外貌和经济条件都很不错,难道。

      他的疑惑和吃惊被朱越捕捉到,像是解释又像是在说专业上的事:“民法典更新了监护制度,可能,咱俩都需要。”

      奥迪车平稳地行使,朱越没有让沉默持续,直截了当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与同,我猜那个总来接你下班的人,不是你的亲戚或朋友。”

      陈与同缓缓把车开入产业园的大门,停在工作室门口,点了点头,默认了朱越的猜测。他突然发现,那些自以为会遇到的歧视和厌恶,好像都是想象出来的负担,陌生人对旁人的性取向不感兴趣,最多调侃一下就置之度外了,至亲至近之人也并没有唾弃和阻拦。那么他长时间以来担忧和茫然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第一次来院里找你的时候,就是你晕倒那天,你知道他说他是你的什么人么?”朱越的语气和神态让陈与同意识到,他们是同样的人,处在同样的担忧和茫然中。

      不过许逸风当时,是怎么向朱越做自我介绍的,他很想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着朱越的脸,等待那个答案。

      “他说他是你的家人。”

      灯火通明的砖红色建筑物,很像家的样子。即使他的家人不在,可是那个地方,仍充盈着他的气息。

      又是大半个月没见了,层层累加的思念像是坠在树梢的积雪,微微的风吹草动,就卷起飞扬的雪雾。

      那个人一点也不笨,他从来没有否认或逃避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论是面对谁,总会给出最恰到好处的回应。陈与同百骸四肢都被“家人”这个答案温暖了。他熄了火,示意朱越到地方了,然后下了车。

      这地方好像从来都没锁过门,冬天为了防寒,大门上订了两片厚重的门帘子,一看就是周赫的手笔。

      掀开帘子推了门,萧瑟的寒意便被甩在身后,眼前是柔黄的光,馨香的酒,眼花缭乱的热闹。

      门口墙上装了一排挂钩,挂了两件棉服,陈与同顺手把朱越和自己的羽绒服也挂上了。

      吧台旁边已经伫立着一棵不小的圣诞树,装饰搞了一多半,树上的灯亮闪闪的,地上还堆着一些没来得及插上去的花花草草。

      工作室的布局也有些变化,应该是为了适应冬天的光线,画架都调转了方向,沙发也换了个新的,米白色棉麻质地,此时敞开着是个双人床的模样,上面扔着几个抱枕,还摊着一床薄被子。

      有了暖气之后直觉的温度十分怡人,因为空间大,不像住宅那么燥热,餐厅的地上和办公桌旁还摆了两个无叶风扇加湿器,徐徐吹着湿润的微风。

      背景音是安静忧伤的爵士乐,有个跟许逸风身形很像的人背对着两位不速之客,正专心致志地描着眼前的画,丝毫没有发现有人进来,脚下和着音乐打着节拍。

      陈与同没过去和闫严打招呼,从餐桌上抄起水壶给朱越倒了杯水,让他先自由参观,自己套上围裙去收拾料理台上撒了的一堆白面粉,发现有一盆拌好的饺子馅,看起来是猪肉大葱,闻着挺香。

      朱越环视了一圈,茶几和书架上堆了很高的画册,黑胶唱片机优雅地转着,错落有致的画架上是五颜六色的作品,办公桌上的电脑显示屏亮着,屏保的动画是一只蝴蝶展翅欲飞……

      他真想问问陈与同这地方是什么世外桃源人间天堂啊,但又怕惊扰了正在作画的人,最终选择默默站在画家身后,看他耐心地描绘着,画架上一副跟黑白照片差不多的大幅人物素描像。

      闫严这幅画已经画了小半年,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一动不动地抠细节,时而拿着遥控器不断放大屏幕上的照片,又继续埋头苦画。

      身后的观众被这精湛的技艺震惊了,铅笔居然能画出这种程度的相似度,太不可思议了。更难得的是,那细腻的笔触,似乎比照片多了一些无法形容的意境。

      震惊之余突然听画家说:“学长,给我倒杯水。”

      发现画架旁边的置物架上,除了一堆铅笔,一个挺大个的马克杯已经空了。朱越忙拿了杯子去餐桌添水,画家接过杯子却没抬头看来人,只是渴极了的样子一饮而尽,又把杯子放回原位。

      他正在纠结的是画中人袖口的处理,在朱越看来整幅画都堪称完美,却不知画家为何紧缩着眉头。

      见他掏出手机,拨了个视频通话,朱越忙往旁边让了让。

      “许老板,你看下这个袖口,我觉得还是不太对。”闫严把摄像头调转到画上,放大了图像。

      “我看一下。”许逸风瞅着那一段挽起一小截的牛仔外套的袖口,□□的面料倒是没问题,就是总有种,过于新了的感觉,显得有些刻意。他建议道:“闫严,你再换个软点的笔,虚着来两下,有点毛边是不是会好一点。”

      画面切回了他的脸,许逸风愉悦地笑道:“哎闫严,你是不是胖了点啊?是不是我不在小周就拿垃圾食品兑付你们?唉,我好想你啊,想念你的笑……”

      闫严没工夫理电话那头的油嘴滑舌,掐了线,从铅笔堆里抽出一根,拿起铅笔刀飞快地削了几下,那支笔露出了狭长扁平头的,柔软的笔芯,朱越见他沉思了半分钟,寥寥数笔,那个袖口处就绣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绒毛。

      像是轻轻地,在他的面颊,舒了一口朦胧的呼吸,气息中,画家的名字在耳畔回荡。

      陈与同在厨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蓦地就心口一热。那个笨蛋和闫严的对话,很像自己和朱越平时探讨案情适用于哪个法条的场景。又听到他对闫严唠里唠叨的关怀,还唱着想念,异地恋的飞醋说来就来,许逸风怎么从来没说过想他。

      收拾差不多了,又嘲笑自己骤降的智商和理性,连闫严的醋都吃,一边又确实,很是想念。

      还没等陈与同回过神来,就听到清脆的女孩的声音:“周赫哥,你这饺子皮也买太多了,咱们三个人肯定吃不了。”

      对方一听就是嘴里叼着烟斗,含糊着回答:“那饺子馅还和多了呢,总不能炸丸子吧。”

      周赫进门一抬眼看到陈与同,乐了:“小媛,看来饺子皮没买多。”

      高媛也看到了陈与同贤惠的成果,料理台一尘不染,高兴地笑道:“哟,老板娘来啦。”

      然后见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闫严的背后发愣。收了笑意,探寻的目光望向陈与同,似乎在问刚才的话有没有什么不妥。

      陈与同面色如常,叫了朱越一声,又向周赫跟高媛介绍,说这是他的同事。

      朱越走到餐桌旁,很有礼貌地跟两个人问好,他刚才发了一会儿呆,没太听清高媛对陈与同的称呼,不过扭头发现画家还是一动不动地陷在画里。看到他的水杯又空了,走过来的时候就顺手拿上杯子,再次添了水放在画架旁边。

      高媛叽叽喳喳地拿了面板和箅子过来,让大家一起包饺子,朱越洗了手,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进来。陈与同看着他随手一捏包得飞快,很是惊讶:“越哥,你手艺不错呀。”

      周赫也笑道:“看来许老板的厨神地位不保。”

      被夸的人有点不好意思:“谬赞了。”

      他像又想起什么似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说这种话合适不合适,犹犹豫豫道:“我们,会不会吵到他?”

      高媛顺着他的视线看了闫严一眼,觉得这人的心思也太细腻了,和陈与同很像,是那种会默默做事,却不愿意张扬地表现的人。

      周赫一边捏着饺子一边摇头:“不会,那人已经入定了,除了他的音乐,什么也听不见。”

      又对着沙发抬了抬下巴:“都住这好几天了,对了。”

      他像是试探,又像是不经意,笑着对陈与同说:“他穿的好像还是你对象的衣服。”

      陈与同也笑了,怪不得他总觉得闫严今天有哪儿不对劲,以前一直都是黑白灰三色系,今天却罕见地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潮牌卫衣,这样骚包的颜色和样式,显然就是他家那个人的风格。而朱越,陈与同回想着刚才他站着看闫严画画的样子,好像是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一个不怎么现实的念头悄然生根,陈与同觉得不能怪直觉世界大同的感染力,毕竟还有周赫这么一个拖家带口的直男,他正在感谢许老板这次的创收,让他爱人带着孩子和两家的老人,早早去海南过冬了。

      于是想起自己是带着事来的,指了一下餐椅上的纸袋:“许老板让我给你们带了东西,早该拿过来的,今天正好顺路。”

      高媛本来也是在玩面,没干正事,听了这话,擦了手,兴高采烈打开袋子,抽出来的是上海博物馆近期展出的《美术的诞生》画册,笑道:“这是给闫严的吧。”

      她跳着去给画画的人送惊喜,朱越的眼光追随着她雀跃的脚步,看她亲昵地握住画家的手,让他停了笔,搂着他的脖子窃窃私语,那个人转过身来,翻看画册,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逐渐浮现的笑意好像比身后几盏落地灯发出的光芒,都要明亮。

      高媛就那么环着闫严的脖子,整个人像个树懒搭在他背上,让他背她过来一起包饺子。闫严推说他手脏,可树懒还是耍赖挂在他身上,闫严只好把画册搁下,因为一手黑,没托着高媛的腿,怕摔到她,腰就弯的很低,晃晃悠悠走到餐桌下。

      高媛落地的那个瞬间,陈与同发现朱越手里的那个饺子多捏了很多下,都快被他捏成一个包子了,原本闲情逸致的眼神也有点落寞。

      缘分总在不期之间悄然而至,想到曾经的自己也因为这个丫头万念俱灰,陈与同邪恶地想让他的好友也体验一场刺激的心灵之旅,当机立断决定配合高媛演出。

      闫严洗了个手,朝朱越笑了一下,一点都没有见到陌生人的局促。拿起桌上一个水果糖拆了包装吃了,舌头把糖块在口腔里划来划去,说话也不甚清晰:“与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位是?”

      朱越手上有面粉便没主动伸手,对上那双无邪的目光竟有些恍神,陈与同见状便替他做了自我介绍:“比我还大两岁呢,你也得叫他一声越哥。”

      “人家都给你倒了两杯水了,你还问人家是谁。”高媛沾着面粉往闫严脸上戳,又把自己面前的饺子皮都堆在他面前,让他快动手。

      看他也不躲,只由任性的女孩随意折腾,却垂着头跟自己道歉:“对不起啊越哥,我一画画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朱越勉强笑了一下,说:“不碍事。”

      闫严笨手笨脚地捏了一个饺子,饺子馅都在皮外面,朱越便伸手拿过高媛推给他的饺子皮,很快,那一摞饺子皮见了底。

      “人多力量大,我来煮吧。”陈与同看包差不多了,起身去烧水。周赫帮忙收拾餐桌上的战场,闫严看到椅子上的纸袋里还有两本画册,便没挪窝,抽出来翻看着。

      那种很投入的专注的模样,让朱越移不开眼睛。不过他听见高媛在叫他。

      “朱越哥,你帮我拿下调料吧。”她踮着脚,把高处的橱柜门打开。

      “好。”朱越转过身,从橱柜里挑了饺子醋、香油和蒜泥,又听高媛说:“还有酱油。”

      “吃饺子还有蘸酱油的?”朱越有点奇怪。

      高媛笑着的模样像是寒冬温室里里的娇花,妩媚动人,她的声线也是稚气的小孩子,娇滴滴的:“我们这儿有两个儿童口味,一个是与同哥的对象许老板,一点苦都不能吃,咖啡只喝得下焦糖玛奇朵,另一个就是闫严,一点儿酸都不能吃,橘子这类的水果避之不及,闻到醋味都要流眼泪。”

      她拿着一个精巧的小碟子,单独给闫严倒了点酱油,加了一勺蒜泥放在他面前,又坐在他旁边,探过头,看他手里捧着的那本国画画册,闫严伸手把挡了视线的,垂下的黑色长卷发,轻轻撩到她的耳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银煤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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