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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阴雨连绵时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这一天,我照例倚着栏杆望着细雨发呆,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就是我的全部世界了,我时常就想,要不是我幼年曾偷偷跑出去过几回,岂不是要以为天都是方的?
      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外人不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全天下所有女孩子的道理。
      父亲盼着我生成个倾国倾城的模样,只要往宫里一送,就可以给父兄铺出一条青云路。母亲则盼着我如父亲的愿,给我起的小名就叫如愿。
      也许,我活着,就是为父兄的青云路吧。
      如愿如愿,如了所有人的愿,那我的愿望又是什么呢?我隐隐有些期待,又不敢期待,看得见的未来和看不见的未来都令人恐惧。
      娘又在唠叨进宫了,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是透过我在看她的高墙大院,仆妇成群。
      只是,只要进宫,县令的院子就可以变成尚书的院子么?
      我听见秋菊说,小姐少了几分人气。可不嘛,我就像是个傀儡。一个等着合适时机送进宫的傀儡。怀我的时候,大夫说是个女胎,娘要打掉我,是爹留下了我。爹救了我的命,现在该换我帮他了。他们都说,这是我欠他们的,我该还给他们。远道而来的姨姥姥拉着我的手,说丫头命真好,爹娘把最好的条件都给了你,你一定要进宫为父兄谋出路……
      何惜此身断魂去,死为酬恩泪不消。
      行,这辈子我欠你们的,我认了。
      这个家不像家,像笼子,我身上没有枷锁,却插翅难逃。
      我读的都是该读的书,做的都是该做的事,活成了他们要我活的样子,只有每天搭配襦裙簪环算是我有限的烦恼。
      这样的日子久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仿佛本该就是这样。
      “小姐,宫里派国子监的宋夫子来给你画像了!夫人喊你去前厅呢!”
      我依言撑伞去了前厅,只是,前厅未到,我已见到这位宋夫子了。
      我低头匆匆而过,却被他叫住,“敢问姑娘可是沈家小姐?”
      我转身回眸,这才注意到他,他生的实在白净,面带浅笑,温润极了。这位年轻的小公子就是国子监的夫子?
      “正是。我叫沈芳念。”
      他微微一愣,继而又笑了,“小生来为姑娘作秀女图。”
      “好,多谢夫子。”他可真爱笑啊,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旁人也跟着高兴。
      那天我一共得了三幅图。
      我枕着园子里的大青石,海棠红的裙裾花朵样散开,青丝半挽,是个怡然自得的春睡图。
      精致的发髻插上精美的发簪,再配上妖娆的身姿就是幅美人图,我猜这位爱笑的夫子一定在想,这家的姑娘实在不矜持,想进宫的模样都写在脸上了。
      最后一幅图,是我刚见到他时,回眸转身,烟水绿的襦裙被洇湿了裙角,头上簪子的流苏划出一道漂亮的痕迹,有三分灵动。
      他画图的时候,我就不错眼地盯着他看,只觉得这个人脾气好且温和守礼,让人心里熨帖舒服,叫人心生欢喜,若能嫁他,就好了。
      “画好了。姑娘来选一幅吧。”
      我选了那幅美人图,夫子又是笑:“愿姑娘心愿得偿。”
      接过画卷时,我的手指不经意扫过他的,一触即分。他的手可真热,会灼伤人的热。
      我垂了眸,白白净净的小公子,惊鸿一瞥的初见,不知他心里怎生想我?会不会……
      美人图的右下角有他写的判词,碧荷生幽泉,愿托华池边。香尘懒匀妆,到此庆芳年。
      好诗,吉利的很,不愧是国子监的夫子。
      不论谁看这幅美人图,都能明白图上人那颗想进宫的心是十足十的,仿佛画中女子准备十年,只为入得今上青眼,这样的效果刚好是我要的。
      我暗自祈祷“只求菩萨不要叫我如愿以偿才是。若是落选,信女必定吃斋念佛还愿。”
      夫子该走了,我叫住他,“不知公子可曾娶妻?”
      他这时倒是不笑了,正色瞧我:“不曾,姑娘有何指教?”
       我想问他,你娶了我好不好?可是凉风吹散心头热意,如此莽撞实属不妥。我听见自己说,公子走好,路上小心。
      今日,我已经够放肆了。
      进宫就是我的命,我的父母亲为我选好的宿命。我欠了他们的生恩养恩,就要赔给他们。姨姥姥只是众多亲戚中的一个,同样的话也听过许多遍,这许多不明不白的东西编成一张大网,困得我无路可退。可这条命从来都不是我求着他们给的!
      晚上关窗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笛声,我出去寻了一圈,只瞧见闺房前那颗花树落了一地花瓣。我踩着一地凄清月色拢紧衣服回屋,没有看见树上的素白衣角。
      后来,我常常做有关那天的梦,身穿白衣的小公子竟是我无聊日子里最浓艳的一笔色彩。不时就有笛声传来,这日子倒也不算难挨。
      秀女册子已经送进宫去了,日子就像流水一般过,我的宿命也似乎随着秀女册子的进度清晰明了起来。
      直到,我被人从闺房中掳走,没有喊叫惊慌,我甚至觉得快意,因为,这可能是我离开那个四方院子唯一的机会,那从来都不是什么家,那是一座囚我的牢。哥哥可以扬鞭千里,父亲可以南下访友,母亲可以回京探亲,所有人都可以离开那个家,却唯独我不行。
      被人掳走,意味这个姑娘的一切都被毁了。此去,唯有一死。我若不死在这贼人手里,就要死在我父亲手里。只是,死又何惧?
      那一夜的结局是我并没陷入什么万劫不复,甚至没吃什么苦。有个公子救了我。他打得那贼人动弹不得,然后才过来看我有没有事。
      是他,宋夫子。
      我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个白衣小公子。
      好像有根琴弦被拨动,好像见到我的多年老友,我这才觉得后怕,才敢去想要是没有他我究竟会面对些什么。还好遇见他,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我突然就泪湿眼眶,觉得好委屈。原来,我没那么想死。
      他一下子慌了,本来想提出送我回家的话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一地暖白月色,我穿着雪白中衣却觉不出冷。我打定主意要求他收留我一晚,容我想想办法。他稍有犹豫,最后却还是同意了。我挂在睫毛上的泪珠这才施施然的落下。
      那贼扭伤了我的脚,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只好用外袍轻轻裹着我的手臂缠了几圈,再小心翼翼扶着我回到他独居的小院,他的手就扣在自己的外袍上,知礼又避嫌。
      总算挪到了书房,他为我翻出个斗篷叫我披好,领子上的雪白兔毛为我平添三分暖意。一杯祁红捧在手上,幽幽茶香沁人心脾。他的书房里错落有致摆着各种乐器,只有桌案上有些凌乱。
      我已休息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大约是要送我回去。
      “你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我还用着一双泪眼望着他,泪珠要落不落的样子,只盼着他成全我。只是刚才的把戏不好用了。
      他一时失语,我知道是我在强求他。
      我别开眼,却正好瞧见他的桌案上堆着好多没画完的图,那些图中人似乎都是我?他竟是在画我。
      “你喜欢我?”我把眼泪眨落,歪着脑袋问他,尽量想让自己显得柔和淑女一点。
      “嗯,也许吧”他爽快承认的样子真让人心动。
      “为什么是我?”他画图时我也扫过几眼书箱里的其他秀女图,和她们一比,我实在称不上绝色。我父亲打的宠妃算盘注定落空。
      “说不上来,等我以后知道了再告诉你。”看着他面白似玉唇红如朱,竟也个是憨的,只是越是这样,才越叫人心生怜爱。
      我忍不住试探他:“那你娶我好不好?你先去我家提亲。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
      他听了只是摇头,“可你是秀女。我只是个画师。”
      “那你带着我逃得远远的,我们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好不好?”
      “那沈家会被定罪,藐视今上,死罪,弄丢秀女,死罪。纵女出逃,死罪。愚弄皇室,死罪。”
      “那若是我选不上,你愿不愿意?”
      “愿意。只要你也愿意。”少年意气,却又带着认真。不用再试探了,那双噙满笑意的眸子有我想要的一切答案。
      “我也愿意。”我终于是笑了,我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的命好像从这一刻起才开始,我不是一个装在壳子里的人,不是父母让我活成的那个人。到了这一天,沈芳念的命总算是叫我尝出个滋味了。
      斗篷上竹叶的清香,他扶住我时隔着布料隐隐透过来的体温,烛光下他的面容都美好的像梦一样。若是能永远留在这个梦里,就好了。
      尴尬疏忽而至,我折腾了大半夜竟是饿了。直到他亲手为我端来一碗阳春面,我都没能压住上翘的嘴角。
      该回家了。黑夜就要过去了,一切被藏在黑暗里的秘密都要浮现出来。
      “我脚疼,你背我可不可以?”
      我趴在他的背上,听着耳边的虫鸣。看着星河在白鹿湖面洒下倒影,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上,深深的沉在水底。我生平头一次许愿:愿人如月团圆,岁岁常相见。
      我对他耳语,“我们以后就来这湖上泛舟好不好?白天采莲子,晚上枕星河。以后你画画我给你调颜色好不好?我在你身旁绝不打扰你。或者以后你每天穿什么衣服都让我给你出主意可好?我可是个中好手……”
      我每一句憧憬都能得到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好!”。少年人连耳朵都羞得红了,走几步就要往上托一托我。我看着他羞红的耳根,心里却是欢喜。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夜色,这是我最想要得到的人,我头一次这样想得到一个物件或是什么人,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家里没人发现我不见了一个晚上,那贼也是好本事,竟谁也没惊动,出走了一夜,我还是沈家养在深闺要送进宫的那个女儿。
      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为每隔几天的夜晚就会有一场他精心为我编织的绮梦。
      直到,父亲喜气洋洋的跟我说,他走了很多门路,我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了。
      我瞧不见自己的脸,但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应该很吓人,他会被我吓到……不,他没机会再见我了。
      我们完了。我和他再无可能。
      我撕碎了房中纱幔,借着一颗老树的力死命爬上墙头。好不容易滚落墙角,又硌到块石头,手和脚都被蹭的殷红一片,纱幔被扯断了,一半挂在我手上,一半挂在那棵树上。而我回去的路也就这么断了,我回不去了。
      月亮清清亮亮,晚上一点风丝都没有,我却觉得这夜晚寒冷入骨,寒彻人心。今夜无笛声,想必他一夜好梦。
      我不知不觉就到了白鹿湖,还是一样的圆月,还是一样的繁星,我悄悄拭去眼泪,模糊的视线就又清晰起来,举目无人,旷野之中唯我独立。
      我有点想他了,我的小公子也许此时睡梦正酣,我突然有点舍不得他,我去了,就再也没有他了。可若我活着,也再也没法拥有他。
      生,不若死。
      我想去找他,可他身后也有双亲,带我逃去哪里呢?家人怎么办?他不会同意带我走的。而我,没打算让他为难。爱他,是我自己的事。本来就是我去纠缠他的呀。我该放手了,这十几年的人生里有他给我的几日回忆已是尽够了。
      我走进漫天星河,一边走一边总忍不住想起我们的曾经,月夜泛舟、元夕夜行、围炉夜话。我还记得小舟边细碎的星光,元夕夜风干的兰因花,炉火旁他细细剥开香香的烤地瓜。其实细数总共也没见几次面,只怪那些回忆太美好,离别才这么残忍。只是,这次,终究是我负他。
      对不起呀,小公子,愿你余生长欢喜,少别离,百岁好,勿相忆。此去再无我,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
      这一次,我自去枕星河,就不约你啦。小公子,下次,再约你泛舟呀。
      灭顶的感觉袭来时,我仿佛看见他向我游过来,一袭白衣在水里泛出妖异的波纹,这人做什么都那么让人心动,我想我大约是昏了头了,星河尽头也会有你的模样,这很好,我无憾了。
      “听说了吗,沈家的姑娘暴毙了,就要进宫做娘娘的人了,没那个富贵命呦。”
      “是呀,你说她要是当了娘娘,她父兄都要少熬好些年呢!可惜了!”
      “我看八成不是好死,你看这沈县令连丧事都没怎么办,扯块白布就算了事。”
      “宋家的小公子也没喽,那是在国子监当夫子的,本来前途无量的,啧啧。听说是一场暴病,到最后人都疯魔了,抱着个罐子不撒手。唉,世道无常呀……”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是这两天吧,我婆娘在宋家做工,你听我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后续会出个男主番外,有空也许会修文,也许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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