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还魂记》阿画画

4、菁琉

　　长安的夜，亮如白昼。
　　仿佛繁星洒落，整个皇都燃着点点的光，连成一片锦绣，昭示着这座城市的繁荣。
　　菁琉厂在长乐坊一隅，一座三层的小木楼，经营书画扇坠，也兼倒腾二手书籍，文人雅士在这里可以淘弄到许多珍奇玩意儿，因而倍受追捧。自然，这些物件的来路不一定清白，除了正大光明进来的，还有前朝皇宫里流出来的，有各府小厮偷偷夹带的，落月的玉珏便在这里被那小贼销赃。
　　未晞带了两个人，悄悄往菁琉厂去，宽大的玄色风帽遮住他的亮丽面容，只露出一小块柔润的下颌。沿路上并没有人认出他，直到小明王在菁琉厂的雅间里明示了王府的腰牌，掌柜才猝不及防地见礼。未晞从腰间取出那块玉珏摆在桌上，问掌柜道：
　　“这块玉你可曾记得卖给了谁？”
　　菁琉厂虽然鱼龙混杂，但每一笔交易皆有明账。掌柜取来账本一观，道是卖给了永宁坊的柳员外。
　　小明王一愣，沉着脸带人走了。
　　落月在玉堂居等了半夜，等回来一身风霜的未晞，见他脸色不好，便道，南宫兄，怎么了？
　　未晞叹了口气，用玉珏敲敲桌面，怅然道：
　　“是舅舅买的。”
　　这位舅舅却并非未晞的亲舅舅，而是他早逝的庶长兄未星的母舅。未星的生母乃明王庶妃柳氏，家中只有一个哥哥，便是这位柳员外。先帝娑罗之乱时，未晞并不在京中，未星刚从战场上下来，回京路上为娑罗乱民所杀。不出两年，丧子的柳庶妃也郁郁而终。从此这位柳员外便成了长安一等一憎恨娑罗人的人，先帝屠娑罗人时，他便出钱出力，冲在第一线，如今若说这娑罗人是他泄愤所杀，也不无可能。
　　未晞捏捏睛明穴，疲惫道：
　　“明天我再去舅舅府上问问。对了，这几天你姐姐有回信没有？”
　　落月托着腮摇摇头，正要说话，却听门扇“嗒”的一声敞开，随着春夜料峭的风进来的，还有他的姐姐。
　　“回信没有，人已来了。”落薇一身暗青色窄袖骑装，关了门毫不客气地走到桌边，朝未晞一挑眉。
　　小明王看了看左右，毫无办法，只得搁了茶杯，将椅子让给她，自己搬了一张凳坐了，无奈道：
　　“这么快，怎么来的？”
　　“御剑。”落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转向弟弟道：
　　“怎么了，又惹什么事了？”
　　落月的姐姐身体实在是不大好，十三岁那年，白老爷送她去了海东一处仙山学法。海东临近青丘之国，他期盼女儿能在精妙道法和磅礴仙气的浸润下身子强健起来，活得长长久久的。这一去就是两年，直到十五岁及笈，明王府到金陵下定礼才回来。
　　“常告诫你御剑危险，如非必要，尽量少用，你还是不听。”未晞秀丽的眉紧紧蹙在一起，不悦道：“已经有一个不省心的——”
　　落薇不语，只是偏头看着他。
　　小明王的半截话被堵在口中，怔了一怔，旋即飞快地解释：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他也确实不省心——”
　　“不省心又没让你管。”落薇将茶杯重重一搁，眼见得两人便要吵起来，落月连忙起身一手一个拉住了，赔笑道：
　　“算了，算了，是我不省心，两位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成何体统啊！”
　　两人这才各自坐下，未晞犹不甘心，抢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怎能不管他？”
　　落薇便又要回嘴，被落月先按住了。落月求道：
　　“好哥哥，好姐姐，你们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吵，先还弟弟一个清白行不行？”
　　落薇哼了一声，抿一口茶，问道：
　　“邸下查出什么来了？可能还我弟弟清白？”
　　落月忙将小贼到柳员外一事大致说了。
　　是夜，落薇就住在月华居，落月与未晞共居一室，第二日天刚亮，未晞便到永宁坊去，却得到了柳员外已经前往龙泉府探求仙丹的消息。
　　柳员外此人，无甚大志，唯一的妹妹和外甥死后，除了恨娑罗人入骨，便只剩下了求仙问道一事，家中豢养了许多方士，亦常常到各地去求仙人踪迹。未晞简单整理了行装，对落月和落薇嘱咐道：
　　“龙泉在北地，路途遥远，少不得要御剑，又天气苦寒，我自己去查便罢了，你们就在长安等我回来。”
　　落薇摇摇头，帮他理好衣领，轻声说：
　　“落月的事，我不放心。我曾在东海学艺，离龙泉不远，我也跟你一起去——要紧的是查清谁杀了那女人，不能叫落月背了这不白之冤。”
　　落月适时插话进来，也要跟着去，被坚拒之后，十分不满地往边上一坐，抱怨道：
　　“总说要我独当一面，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连为自己洗冤都不能，将来说出去，叫我如何立足？”
　　时值正午，春日的阳光照在落月面上，使他的脸庞看起来越发有了几分青年人的棱角分明。落薇摸摸他的头，忽然道：
　　“邸下，带他去吧。”
　　未晞看看她，最终妥协似的一点头。
　　翌日拂晓，三人便整装出发。欲到龙泉，先至河朔，御剑一整天后，他们抵达了一处小镇。
　　河朔地处北方，早春时候，风还凉飕飕的，在客栈安顿好后，未晞独自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了三件狐裘大氅，雪白带银毫的一件给了落薇，自己和落月各一件玄黑油亮的，引得落月笑称，还是小明王会享受。
　　未晞摇摇头，看了落薇一眼，两人相视微笑。
　　边地苦寒比此处更甚，沙场之上没什么不能忍的，是怕落薇和落月冷罢了。
　　这便是小明王的贴心之处了，凡事先人想到，但有一人懂他，也不多说；可天潢贵胄终究是有脾气的，若是无人解他深意，他便要跳脚了。
　　白落薇懂他，却十分不以为然。她觉得小明王太过纯善，正直得有些倔，仁慈得有些傻。譬如去年未晞恰好到金陵公干，闲时与落薇在街上转了转，便遇见一个乞儿。未晞当即要将身上银两都给了他，甚至帮他规划好了如何使用这笔钱。落薇见了，连忙拦住，道这一带的乞儿多行骗，不必给他们银两，未晞难以置信，当街瞪大了眼道：
　　“你怎么这样说？这孩子已经很可怜了，难道他不是皇兄的子民吗？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无？”
　　二人当街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来查明那乞儿确实是有人特意豢养来行骗的，未晞又道，若是生计有着落，谁愿意行骗呢，气得落薇径直把他赶回了长安。
　　如此，便是小明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