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瘦尽春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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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魔魇，入了夜的盛京总是模糊能听到寒风呼啸中带着远方战乱的哭泣和哀号声，于是坐立难安。披着狐毛斗篷在房间里不安的兜了几个圈，像极了动物园里的熊。屋子里炉火不时啪的一声响，吓得我浑身不是。
身旁的摇篮里，胖嘟嘟的小多尼睡得熟，寂静的夜里尽量撇去源源灌进耳朵里的战火之音，只听他安睡的嘶嘶呼吸便是能稍微安下些心来，认真的思索如何才能救出他的阿玛，我的丈夫。
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兰喆挑着小小的宫灯进屋来，身后的祺雅揽下头盖，兰喆为她褪去铺满了雪花的斗篷，转身出去把门小心扣上。
“福晋，”祺雅走过来，清丽的容颜上竟难得的挂上了一丝愁容，我心中顿感不妙，抬头看她，她摇了摇头，说，“小玉福晋说已好几日未见十四爷，十四爷行踪不明，十五爷身处大牢，两白旗现在完全乱了，只顾着跟别的旗争执不休。”
多尔衮呢？
这个时候多尔衮究竟做什么去了？英明如他，大清国未来的摄政王，定是有办法救出他的弟弟来，我不该担心，不该担心。
就在我心如乱麻的时候，屋梁上传来轻微动静，接着便听见偖莽的声音：“福晋，方才镶黄旗突然夜巡猎场，奴才担心要出事了。”
心头一惊，镶黄旗怎么会突然夜巡猎场？！难道是冲着多尔衮去的？！皇太极这只老狐狸知道多尔衮并不是真的狩猎不归，他莫不是要趁着这次的机会对多尔衮兄弟赶尽杀绝？！猛地一个冷战，抓过祺雅的手就要出宫。
“格格！”屋门被娜金儿一掌扑开，头上满是雪花的丫头冲进来，吸了口气，才开口说道：“十四爷！十四爷到西苑来了！”
多尔衮？！
这个节骨眼儿上多尔衮怎么突然跑到清宁宫来了？这时辰他怎么能进得了清宁宫？难道是哲哲和大玉儿她们放他进来的？！
我的心顿时出现了一丝希望，提了裙脚便跑向暖阁外的西苑正堂，祺雅也连忙吩咐娜金儿照顾多尼，自己也跟着我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冲进正堂的时候，多尔衮一袭银白，高挑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拉的老长，听见响动他才回过头来，细长的眼角微微一眯，嘴唇挑出点点弧形，像极了多铎，却又比多铎多了些儒雅的气息。
“天冷，也不让祺雅给你披上斗篷什么的。”多尔衮转过身来，马褂下面那枚玉佩依然在那里，血红的穗子随着他的身体摇动，煞是好看。
整了整混乱的呼吸，回头看一眼紧跟着跑进来的祺雅，才回过头对多尔衮说道：“镶黄旗夜巡猎场，你若再不回去，便是落了把柄。”
“被皇太极抓到倒霉的是我，与你何干？不要忘了，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弟媳妇儿，神楽格格。”多尔衮双手撩了撩衣角随意的在太师椅坐下，酷似多铎的脸庞枕在手肘上，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我。
这两兄弟到底还真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儿子，看似儒雅的孩子怎么性格跟那个多铎一样臭？！火都快要烧到眉毛了，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挑着嘴角跟我斗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恶狠狠的剐他一眼，也转身在另一旁的太师椅上妖娆坐下，抑扬顿挫的说道：“我以为传说中的十四爷本事有多大，原来也就是逞个嘴皮子劲儿。不过话说回来，这时辰这天地能进得了清宁宫，也不知道是十四爷本事呢，还是我那不方便出面的姑姑们放了你擅自夜闯我的西苑来。”
“你想要他活，还是死。”多尔衮也不搭理我的冷嘲热讽，突然变了刚才酷似多铎的神情，一脸严肃的看着我。
他漆黑的眸子里，对我是死白死白的冰凉，完全没有了昔日婚宴那夜望着我失神时的温柔。眸子黑得深邃，像空间的漩涡，像高高在上的判决者，俯视我和我的尊严，不自觉的浑身一颤——这才是历史上手握大清江山的摄政王爱新觉罗•多尔衮。
我将手指从憔悴了许多的脸庞放下来，起身，抬眼对上多尔衮冰冷的黑珍珠般的眸子，轻声答道：“你能救他么。只要他能活着，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多尔衮闻言笑了，笑意只挂在嘴角，那是一种满意。满意这个女人愿意为他亲爱的弟弟做任何事，满意我给了他想要回答，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把刀，一柄剑，于他的眼，我只是救回他手足的一样工具罢了。
“方法我想到了，路也都铺好了，只看你愿不愿意走。你若走了，多铎便是活，你若不愿意走，多铎死了，你也就安心做你的神楽公主吧。”多尔衮说道，眼角有些挑起，话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话中的威胁我不是读不懂，话中的鄙视也不是看不透。
轻笑，漂亮的转身走到主位上坐下，旗头上的珍珠穗子随着我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形，道：“十四爷狩猎几日，猎到了豹子，还是野鹿？送上门的东西我可不一定带要，我博尔济吉特•汎梨很多东西凭自己就能得到，很多事情凭自己也能办到。十四爷您看，或许公主府并不稀罕十四爷的东西呢。”
男人也笑了，仿佛从我憔悴的容颜上看出我其实已经素手无策的伪装，慵懒的抬手用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在脸上摩擦，道：“也是，我总是还想着你是当日那个不守规矩的小新娘子。”
故意说道这里，多尔衮笑得很灿烂，冰冷的灿烂，他鄙视我如今拥有的所有：“这几日我打猎的时候吧，突然想到那年皇太极为了冲喜，连大福晋的格格都给送去了草原。你说，若是把你这头草原小母狮送回草原去，送给现在皇太极最担忧叛乱的那个蒙古亲王，得冲得了多大的喜啊，多铎的命都不值得这么大的喜呢。”
冲喜？！
“多铎还活着，我的丈夫还活着！我绝不改嫁！”劈头便给多尔衮否决，不带一丝的含糊，怒颜相向。
“说笑了不是。如今你可是大清国的和硕神楽公主，当初是你答应皇太极废了十五福晋的封号，不是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吧。”多尔衮眯着眼，嘴角习惯的上翘，手指玩弄着那块玉扳指，低声道，“何况，多铎他就快死了。”
多铎他就快死了。
多铎他就快死了。
他不能死！他就是我的命！
“你要我嫁给谁？”我问，咬牙切齿。
多尔衮笑了，起身，拂去衣角的褶皱，转身边说边就要离开：“你的青梅竹马，乌珠穆沁部扎萨克和硕车臣亲王刚继承爵位的长子博尔济吉特•阿扎克图。一切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答应，他立刻向皇太极提亲。皇太极极度想要拉拢他，只要你肯成全皇太极这个夙愿，你提出什么要求，大清国的皇帝都会答应你的。”
阿扎克图？！
‘莫念姑娘，我请求你，善待我的阿扎克图。’
小汎梨精致的容颜带着淡淡的哀愁和思念闪过我的眼前，她的声音仿佛天籁依然回荡在脑海里，我答应过她，要善待她的阿扎克图。我答应过，要善待她的阿扎克图。
汎梨，我会害了他。
汎梨，汎梨。为了多铎，我会牵连你深爱的阿扎克图。恨我吧，这是我亏欠于你的，来生再还给你好么？
我只想要我的多铎能活着。
“好，我答应你。嫁。”区区几个字，却也能活生生的剥开了心头的肉来，血淋淋的模糊一片，等着溃烂等着腐臭了去。
说着多尔衮就要走，顿了顿，又回过身来，眼神漠然，“这一趟你能救他，也能离开他，两条路都只是更加保住了他的命。你若留在他身边，迟早害死他。博尔济吉特•汎梨，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回盛京。”
“多尔衮，若是你食言，救不回多铎的命，我要你和皇太极，还有整个大清国所有人都拿命来还！”厉声喝住得到了答复就要出门的多尔衮，眼中含泪。
男人笑了，优雅的回过头来，看我眼中泪水，轻声道：“他是我弟弟，不劳你费心。还忘了说，恭喜神楽格格又成了乌珠穆沁部王妃，你的阿扎克图还等着迎娶他的嫡福晋呢。”
乌珠穆沁部王妃。
脑海里飞快的闪现过三年前的科尔沁，那个年幼的男子拉着我的手说，汎梨，跟我走。那时的他愿意抛弃一切带我离开，如今已经是乌珠穆沁部和硕车臣亲王，我也从十五福晋变成了神楽公主，再变成他的王妃。一切突如其来的可笑，却笑不出来。
跨脚走出正堂，下了阶梯走进苑子中央，仰起头来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脸上冰凉刺痛，就快要处决的多铎，不得不改嫁的福晋，变作了亲王的阿扎克图，被谋害了的长子鄂尔赫。
老天爷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得如此惩罚？
我不是该为他生下第三子多尔博么？我不是该随他入皇陵么？
怎会改嫁蒙古亲王？
崇德元年冬十二月初一，蒙古乌珠穆沁部扎萨克车臣亲王博尔济吉特•阿扎克图上书清太宗皇帝，请求迎娶大清国和硕神楽公主为妻。
日渐强大的乌珠穆沁部第一代亲王突然逝世，继承其爵位的长子阿扎克图与其父相反，几次三番拒绝皇太极的宴席邀请及和亲提议，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而最让皇太极头痛的是年少出英雄，这个刚继位的亲王年轻有为，在蒙古各部中地位猛然抬升，使得蒙古人心中的黄金血液点点苏醒，对于攻明和出征朝鲜已经精疲力尽的大清国来说，他无疑是个定时炸弹一般的存在，他若是反，大清必将腹背受敌。
皇太极千方百计想要笼络他，却不得其法，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居然主动提亲。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皇太极心情大好，听说他想要迎娶的是汎梨的时候心中难免疑惑，迟迟未能回复阿扎克图的请求。
“福晋，小玉福晋送来的书函。”祺雅撩开帘子进来，从托盘的布匹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皇太极命人突袭猎场之后，声称回了赫图阿拉祭奠父汗母妃的多尔衮出现，下令两白旗回营，日日练兵，不见任何将要反兵的举动。两黄旗和正蓝旗依然严阵以待，豪格带兵几乎一月未归家。
这种箭就在弦上的时刻，冰雪聪明的小玉儿自然明白，自己还是留在睿亲王府比较安全。看完小玉儿的书信，便抬手塞进了暖炉里，一缕黑烟冒出，火星映着我化作了冰雪一般的眸子。
祺雅走过来轻轻挥开弥漫在眼前的黑烟，轻声问道：“福晋，可还好？”
难看的笑了，将她的手拉过来，偏了头，无奈的开口：“祺雅，你跟我这些年时间不长，苦却没少吃过。”说着顿了顿，有些愧疚的望向她清淡的眸子，道，“那尔真的事，是我利用了你们之间的过去，你可怨恨我？”
眼前的女子笑了，淡淡的，恰到好处，像极了夏日的白玉兰，“若是怨恨，那日去了伯奇福晋府就断不会再回来福晋身边了。”
我也笑了，眼神空洞，柔声道：“我只是，有些希望你恨我，那样我的愧疚能少一些。是不是很自私？”
“福晋若是觉得有愧于奴婢，那么答应奴婢一个请求好么？”女子单膝跪下，蹲在我的眼前，抬手为我撩起落下的发丝。
我看她，她只是对我抿嘴一笑，带着些宠溺的低声说道：“请带祺雅一起去科尔沁。”
泪水滚落，她轻轻替我拭去。咬了咬唇，抬眼看她，清丽更加，叹息，道：“虽然如今我身份暧昧，但还是有能力让鳌拜娶你为侧福晋。若是你请求，我定为你去做。完全不必要跟着我去科尔沁，知道么？”
“福晋，”祺雅将我的话打断，淡淡的说道，“奴婢是祺雅，您的婢女，到死都是。福晋去哪儿，祺雅就去哪儿。”
“格格，娜金儿也跟格格走！您别丢下娜金儿！娜金儿自小跟着格格，格格别不要娜金儿！”一旁伺候着的娜金儿闻言也立刻跪下，眼泪花花的模样好像深怕我会把她丢在清宁宫不管了似的。
“起来吧，”叹息，扶起单膝跪在地上的祺雅，又转过去拉了拉同样跪在地上的娜金儿，浅笑着噌道，“你也是，起来吧。动不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以后怎么嫁人！”
“娜金儿才不嫁人呢！娜金儿要跟着格格回科尔沁去！”小丫头嘴巴一瘪一瘪的强忍住泪水，想了想，又说道，“可是这么多天了也没见皇上答应阿扎克图贝勒爷，若是十四爷的计划失败了怎么办？”
摇摇头，皱了眉轻声道：“皇太极生性多疑，阿扎克图突然提亲要娶我为妻，他恨不得答应，又不敢立刻答应，怕中了多尔衮的圈套。不出三日，他就会来找我了。”
“福晋，你真的决定改嫁了？”祺雅听我说完，沉默些许才开口问道。
回过头看窗外漫天飞雪，那日答应多尔衮的时候也是这样白茫茫的遮天蔽日，我们在其间，任凭命运摆布。
“恩。”我答，虚弱无力。
崇德元年十二月初十四，皇太极来清宁宫询问我的意愿，问我是否愿意出嫁乌珠穆沁部车臣亲王为妻。
他精明的小眼睛掩盖着浑身的明黄中，死死的盯着我，仿佛我就是能让他摆脱内乱噩梦的灵药，千年药草似的珍贵。他是如此的急着想要安抚阿扎克图，我笑，要他立刻下旨赦免多铎，我便嫁。
当日，太宗皇太极下旨释放十五弟多铎，赦免其死罪，保留和硕豫亲王封号。赦免两白旗擅自离营，攻击正蓝旗之罪。赦免多尔衮擅自离开盛京之罪。
崇德元年十二月初十五，大清国和硕神楽公主博尔济吉特•汎梨出嫁乌珠穆沁部扎萨克和硕车臣亲王，清太宗皇帝亲自送亲至盛京城外，赐爱新觉罗家徽旗帜，紫金八角玲珑罗帐车，正黄旗五品侍卫护送至亲王府。
从罗帐车的小窗望去，盛京的影子越发的模糊，早已陌生的草原一点点融入视线，一望无际，白茫茫的带着枯死的气息。
读不懂的历史按照自己的方向走去，突然放弃了想要抗争的心情，慵懒的靠在虎皮睡榻之上，闭眼任由思绪浮游。
小玉儿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女子。
是啊，那尔真用去十年的时间从一无所有到坐拥察哈尔江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我们是女子。
我还会回来的，皇太极。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瘦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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