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巘岸

1、谈判

　　蔚深把文件夹推到顾载淳面前：“这是本公司为此次问渠计划拟定的计划书，顾小姐看看有异议没有？”茶桌对面的女作家随手翻了翻：“不错，多谢。”利落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钢笔在文件末尾签了字。
　　十五年后相见，竟然是在谈判桌上。真是没想到。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了，顾小姐迟迟不露面，一切事物委托律师处理，早就把条款讲得清楚了，只是看公司接受不接受而已。这是他们最为难的一种客户，待价而沽。蔚深喝完最后一滴咖啡，给秘书打了个电话：“顾小姐这边搞定了，晚上还有什么安排吗？”
　　晚上是难得的空闲。彰安路，映雪路，再走两百步就是…C中。他和顾载淳从这里毕业多年，C中还是老样子，青瓦红砖，每个教室都亮着暖黄的灯。蔚深知道，一旦放任自己的步子，脚就会自动自发地走到这里。C中东大门右边的林荫道有一块公告牌，展示荣誉校友。他读高中的时候，牌子上是某大飞机工程设计师、某985大学最年轻教授。那块牌子该是翻新了很多次，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顾载淳的作家头衔。
　　转身走过九个路灯是彰安路。这里他最轻车熟路。从前读书的时候，他常常借走读生的校卡溜出学校，到彰安路买夜宵，彰安路的王记兔头最是一绝，毕业之后他最想念的就是兔头加冰可乐的日子，工作后更是成了这里的常客。走进小店里，老板照样笑嘻嘻地招呼他：“小伙子又来了？还是加辣？”蔚深笑着点头，去冰柜拿了一瓶冰可乐冲老板摇摇。兔头端上来，老板瞅着他喝了一半的可乐，忍不住笑：“这么大个人了，还老喝碳酸饮料！”蔚深也笑：“王叔你还不知道我。”王老板说：“我是不知道你！C中的学生送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早前读书的时候你还知道给那个叫顾什么的姑娘带宵夜，现在好了，事业有成了，反倒连追女孩子都不会了！”蔚深笑，默默啜着可乐。
　　结账出来，已经是十点钟了。C中晚自习下课，校门口拥着一大群穿蓝校服的高中生。里面学生排队按指纹出去，外面家长一个个翘首望着，抱着保温桶或大口袋。蔚深猜那些保温桶里大概是晚上才煲的鸡汤或者鱼汤，汤汁又浓又白，打开盖子就冒着热气，直扑孩子的眼镜，要不然就是几碟精细的小炒，合孩子胃口的那种。也有孩子拎着学校食堂的夜宵出来，脆皮鸡腿或者香菇烧卖。往前十五年，蔚深属于折衷派，也属于勇士派，自力更生，趁乱从外面带宵夜回来。往后十五年，他挺羡慕前两派，虽然成天忙忙碌碌，至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默默走过映雪路，走过彰安路，回家。他有睡前喝一杯牛奶的习惯，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喝掉，关上灯，拉上窗帘，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原来下雪了，还不小——至少在他一个南方人看来。蔚深洗漱的时候对着窗玻璃呼了一口气，立马就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突然想起童年时的游戏，玩心大起，用空着的手在那层雾上画了颗小小的爱心，末了自己又觉得可笑，拿抹布擦掉。洗漱完照例开车去上班。
　　车还没开到公司，秘书的电话就来了，问他会议材料准备好了没有，早会有总公司的人来听。总公司每个季度都派人来听分公司季度计划和总结，来人不一，不算意外。
　　但蔚深没想到总公司来的人有陈登，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眯缝着近视眼认真地听他讲计划。会开完，蔚深送客出去，回会议室收拾落下的资料，陈登过来敲敲桌子：“蔚总，出去喝杯咖啡？”蔚深笑：“陈总好兴致。”陈登拾起掉在地上的签字笔：“知道您日理万机，中饭一定是约了客户，小弟特挑这个空闲想和蔚总一叙旧情，蔚总有空么？”蔚深把资料夹进文件夹：“走吧。”
　　咖啡厅里人不多，蔚深给陈登点了黑咖啡，自己只喝摩卡。杯子端上来，陈登感受了一下温度：“当年薛剑亲手提拔我们两个，劝你留在总公司，你不干，非来这么个二线城市，真对这儿这么有感情吗？”蔚深说：“读了这么多年书呢。”陈登不屑：“谁不知道你，就高中三年。”蔚深默了一会儿，问：“薛剑好吗？”陈登叹了口气：“老样子。天冷了，哮喘又犯了，这些天好像在说准备去海南过冬？”蔚深点头：“海南暖和。我知道一个老中医，专治这个病，找他开了个方子，回头拿给你，让薛剑照着抓药。”陈登端起咖啡杯：“你小子还算有点心。”蔚深笑，不语。陈登锲而不舍：“我可明天上午的飞机啊！你什么时候给我？”蔚深回忆了一下日程表：“晚上吧，今天晚上有空。”陈登搁下杯子：“好！就晚上！”
　　中饭和下午茶都约了一个广东的袁姓客户，满口的粤语，语速又快，蔚深听着很是费劲，觉得自己缺一个翻译。忽然高中历史课上讲的乔治一世，不会英语，不愿意参加内阁会议的那个国王。想着想着就出了神，直到广东人说“这里的肠粉不正宗”才醒过来。蔚深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微笑的表情：“是不比广东的茶餐厅。这里的桂花糕不错，您尝尝？”好不容易陪完饭，他送广东人上了车，看着时间也差不多，去公司收拾了东西开车回家。
　　蔚深觉得这里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久到脑子都迟钝，过了许久才想起“上下一白”几个字。他从前最喜欢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常要抄录一份，贴在铁皮的文具盒里，后来读了理科，被同学调笑了几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面子薄，经不住人说，还是给撕了下来。想想觉得有些可惜。
　　下班高峰期堵得厉害，蔚深停着车等的时候，一个小姑娘抱着一大捧玫瑰花过来，向他推销：“哥哥，买一朵花吧，送女朋友，她一定会喜欢的。”蔚深心动了动，鬼使神差递出一张钞票：“帮我挑一枝开得最好的。”女孩真的仔细找了找，抽出一枝递给他。裹着粉色的皱纹纸，花瓣上还有细碎的雪粒。前面的车动了。蔚深把花搁在座椅上，冲女孩挥手：“谢谢。”女孩甜甜地笑：“百年好合！”
　　随便吃了个晚饭，就和陈登约了彰怀路的小酒吧。陈登先到，坐在吧台边百无聊奈地转着酒杯。蔚深随便点了杯甜酒坐下。陈登笑：“药方呢？”蔚深掏出一个糖果盒放在桌面上：“纸张太小，不好带，盒子装着。”陈登收起盒子，又举杯，和蔚深的碰了碰：“开春我就要结婚了，不能陪你逍遥下去了，请帖做出来了寄你一份，五月二十号，你来吧？”蔚深有点惊讶：“这么快？”陈登喜滋滋道：“遇到了就是遇到了，哪有什么快不快的。”蔚深扬扬眉毛：“说的也是。”陈登顺势：“那蔚总肯给我一个人情，做一次伴郎吗？”蔚深笑：“也没问题，你准备红包就是了。”陈登撇撇嘴：“行吧。谁让我身边就你一个人没结婚呢？”那副样子，实在是委屈得可怜，蔚深忍俊不禁： “好啦，我开玩笑的。一定会到的。”陈登这才展了眉：“这算是答应了？”蔚深点点头。陈登舒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问：“我听说，薛剑给你打过电话了？”蔚深愣了愣：“是。有一段时间了。”陈登做直身子，正色道：“那你考虑得如何？总公司的财务部，工资待遇都不比现在这里差。你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多少人对着那个位子虎视眈眈？”蔚深叹了一口气：“我说怎么是你来听例会，原来是当说客来了。”陈登也不掩饰：“我是当说客来了。那你考虑得如何？只要你一句话。”蔚深沉吟一会儿：“咱们是大学同学，你是知道我的。上海总公司是条件不错，但离这边太远了，我照顾不到父母，他们会担心。”陈登说：“我知道。我也跟薛剑提过这件事。你尽可以把叔叔阿姨都接过来，公司会安排好一切。无论是医疗条件还是交通条件，上海都更方便。而且你是薛剑一手带起来的，他很信任你，而且他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好。”蔚深无奈道：“可是我父母年纪也很大了。我爸上次爬楼梯摔了一跤，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还是薛剑给安排的床位呢。他们那一辈人，重死而不远徙，永远不肯挪窝。”陈登望天摇头：“那薛剑又要失望一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