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阿米巴

3、疯言

　　大宋要完了。
　　完了。
　　完了。
　　当疯疯癫癫的顾惜朝在院子里欢欢喜喜地叫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时，他并不知道这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已经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而这样的话，到底是谁教给他的，也就无从知晓了。
　　直到上了刑场，他还在笑嘻嘻地四下张望。然后刽子手一刀下去，手法干净利落，那人头就带着疯癫的笑落了地。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天，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孩童般稚嫩的困惑。
　　这样一个曾经的江湖魔头，迎来了这样的结尾，并不能说是大快人心。毕竟，杀一个疯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而连一个武功全废，毫无反抗能力的疯子都不放过的大宋，也的确是要完了。

　　戚少商就着江南飘摇的烟雨喝酒时，常常是喝一杯倒一杯。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杯酒到底是祭给自己弟兄还是那个疯子的。
　　而喝得越醉时，他就越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顾惜朝的确是个疯子，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他在变成了真正的疯子之后，倒是可爱了许多。样貌酷似书生的玉面修罗，疯起来也从不动粗。从他发疯到他被处死，所毁坏的全部东西就只有几支因使用不当而被报废的毛笔和几个砚台。
　　顾惜朝疯了之后特别喜欢写写画画，一边用毛笔胡乱涂抹一边念念有词是他的常戏。他说他要考探花，他说他要当官，骑马，抬着大轿子去接晚晴。
　　他说得满心欢喜，玩得不亦乐乎，却常常叫一旁的铁手和戚少商黯然神伤。

　　顾惜朝在疯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依稀还是认得几个人的。那时候，他就会欢欢喜喜地叫戚少商一声“大当家的”！
　　他记得这名字，却不记得两人间刻骨的恩怨——不，没有恩，他们之间或许只有仇怨。
　　戚少商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但是他没有。他是大侠。他不能。
　　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大侠。以前的顾惜朝不懂得这一点，所以他算计来算计去，却只是葬了自己的前程。
　　现在他终于不会算计了，他连一到十都数不好，哪怕在最熟悉的六扇门里都会迷路。他忘了神哭小斧，忘了自己的凌云之志，忘了很多很多东西。
　　但是他看上去却比以前快活了许多。

　　戚少商以前没怎么见顾惜朝露出真正的笑容。
　　顾惜朝也不会给他真正的笑容，他给戚少商的，大多数是冷笑，嘲笑，奸笑。
　　也有一次例外，就是在旗亭酒肆那夜，顾惜朝笑得有点无可奈何。
　　可是疯子顾惜朝却天天都把笑容挂在脸上，快活地抱着迎娶晚晴的梦想，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戚少商于是常常想这样也不错。
　　没人说过只有聪明的人才幸福，也许顾惜朝这样过完下辈子才是最好。
　　接着他想，就这样看这个疯子过完下半辈子也挺有意思的。反正息红泪已经嫁作他人妇，老八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现在，也就只有这个懵懂的疯子才需要戚少商。
　　被人需要是很重要的，只有责任感才让戚少商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有意义。

　　结果一切却在那一天彻底被毁。

　　“大宋要完了，大当家的！完了！完了！你看呀，要完了呢！”
　　顾惜朝大叫大嚷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一切真的都完了。惜晴小居，顾惜朝。
　　甚至还牵连到了六扇门，铁手和戚少商自己。
　　而顾惜朝“完了”没几年，他的话就应验了。

　　靖康之耻，是汉人心里一根深深的刺。半壁江山的消失，也给了那个昏君不小的打击。
　　可是为时已晚。

　　戚少商又灌下一杯酒——如今的他只敢一杯一杯地喝酒。没了对面的人，大侠的酒量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纵是如此，醉意还是渐浓，他的眼前晃着好多影子，最后浓成一抹凄冷的青色，凝在对面。
　　惜朝，惜朝。
　　戚少商朦胧着眼叫。
　　大当家的，怎么，这样狼狈？
　　对面的人似乎在笑，但面目模糊，终是看不清楚是嘲笑还是其他。
　　惜朝，你说的话应了，应了啊，完了。完了。
　　戚少商口齿不清地喃喃，伸手去够那人。
　　大当家说过，顾惜朝不过是一个疯子。疯子的话也应了，这世上还有清明么？
　　对面的人回道，青色淡去，声音也愈发飘渺。
　　惜朝，别走。
　　戚少商声嘶力竭，整个身子倾在酒桌上，却依然只抓到满手空空的寒气，冷得有如幽冥。
　　他心下也随之一凉，一个站立不稳，竟跌出窗外。

　　完了。完了。大当家的，你看呀！

　　清明时节雨纷纷，欲，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