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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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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最近开始做一个梦。反反复复,无穷无尽,如金銮殿前长长的道,步步都是忐忑。
梦里他不停地质问那人,然后一次一次地杀死他。
逆水寒呼啸,鲜血四溅。冤魂在深渊呼号,群起扑向那仇人的尸身。
戚少商总在那血肉撕扯的声音中惊醒,然后湿了衣衫。
他怕。怕梦里的兄弟们有如恶鬼的嘴脸。
他怕。更怕梦里那人至死不逝的微笑。那笑里有什么,他看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这个春天冷得过分,好像是被严冬耗虚了身子的丫头,始终病歪歪地抬不起一张精神点的脸来。
戚少商和铁手到了惜晴小居的时候,顾惜朝已经在院子里等着。身旁是晚晴的墓。
青衣书生用一视同仁的没有表情的脸向他们打招呼,他的衣衫叫冰凉的风吹得鼓起,却愈发显得那身子单薄——一皇宫大战和爱妻逝去留下的伤,早就把这人耗空了。伤血从内浸烂了这个魔头,到现在站着的,不过是个空壳而已。徒有玉面修罗的皮囊,却失了魂,丢了魄。端的只剩下个吓唬人的架子。
不,如今或许已经无人怕他了。
想起前几日霹雳堂的小辈们来此寻仇时的情景,戚少商心中竟然苦笑起来。
“晚来天凉,顾惜朝你还有伤,还是回屋去的好。”铁手说,原地不动,不表示关心,只是表示对誓言的遵守。
戚少商望向顾惜朝,等着他恶毒地反驳和骄横的笑。然而顾惜朝只是转身回了屋,一瘸一拐,面色并不是乖顺,而是淡漠。
他没有野心了。他已经无心去杀人,去做恶。他,或许可以算是被六扇门的宽容改造成功,或许可以说是改过自新了。
戚少商看出这点,心里却没有欣慰。他只是叹气,然后看着铁手站到晚晴的坟前,两个人一起望着被那人抚得光滑如蜡的墓石。
一时无言。
你说,毁掉一个有治乱之才的人的野心,是不是正确的?
你说,夺去一个一无所有的恶人最后的家当,是不是正义的?
你说,大侠之子为父报仇不成反被血债累累的罪人杀死,这事情,要怎么判决?!
你说,你的知己恰恰是你的仇人,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千万条路,他戚少商,你说,能走哪一条?!
次日,雷卷之子再次携众寻仇,不料中计失败,死于大魔头顾惜朝手下。
霹雳堂伤十余人,只带回一具自己人的尸身。顾贼却安然无恙,六扇门不能不管。
戚少商更不能不管。
“你如何杀了他?你的内力全失,对方亦有十余人……”
“少年心性本就狂躁,再加上那江湖大侠的脾气,我稍稍一激,他便遣了家丁。须知我顾惜朝纵使失了内力,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毛头小子,却也绰绰有余。”顾惜朝负手而立,空空院落竟被他一笑激起了邪气,一情一景不复往日恬然,“之后群龙无首,那群家丁自然也就好伺候得很!这个答案,戚捕头可满意?”
“顾惜朝!你好卑鄙!”
终于无法再忍,他戚少商一生侠义,却因错认知己误了身边所有的亲眷挚友,如今,故交的独子却也葬送在这魔头手里,叫他怎的不痛心!
剑鸣铿铿,逆水寒出鞘,寒风裹挟。顾惜朝心知不妙,却苦于被六扇门收了小斧和无名剑,又旧伤未愈,只得走为上策。可惜戚少商的武为已非常人可比,他顾惜朝又全无内力,三招之内,利剑架上颈项,若不是即刻以右手阻挡,恐怕人头已经落地。
只是那右手,伤已进骨,怕是不能要了。可是和命比起来,一只手又算得了什么?!
顾惜朝望向戚少商,嘴角勾起,微笑如故:
“大当家怎的如此不讲道理,莫非我只能任人宰割不加反抗才是正确么?”
“那是雷大哥的独子!顾惜朝!你怎能如此狠心叫雷家绝后!”戚少商怒吼,用力压剑,顾惜朝的右手几乎要被斩断,那脸色于是又白了一层,心下已知难逃此劫,当下眼帘微垂,开口道:
“大当家,念着旗亭酒肆那夜一曲,惜朝求你最后一件事,可否?”
铁手他们赶到时,只看见戚少商默然站于顾惜朝的尸体旁边,逆水寒矗于地上。果然是宝剑,竟未染一滴血污。
“铁手,可否就将他葬在晚晴坟旁?”
戚少商道,却不回头。
“不可,顾惜朝乃朝廷钦犯,此次再犯,虽归六扇门捉拿,死活无妨。此事我们却不能做主。”
戚少商背影不动,少顷,他俯身捋顺死者散乱在脸上被血污纠结的卷发,又抬手将他抱起,转身朝铁手他们走来时,面色竟然惨白如纸不下怀中尸身。
六扇门众早已料此情景,却依然无法。皇命难违,六扇门再强也不敢强到天子头上。
实是无路。
玉面修罗的尸体在城上被示众的那天,戚少商又做了那个梦。
不同的是,这次被质问的人是他自己。
“为何?”顾惜朝站在他的剑锋前微笑,面色白如幽冥的死人,“大当家不是答应了惜朝么?”
“无路。”戚少商摇头,“如你当年,庙堂之上,难比江湖。”
顾惜朝闻言大笑,抚掌叹道:“如今,才是真的知己了罢!”话未毕,戚少商愤然,手中逆水寒已径自攻出,洞穿青衫,顿时鲜血四溅,顾惜朝仰身而倒,坠入深渊。
恶鬼啮噬之声随之而起,那颜如玉的修罗,顷刻便化了烂肉碎骨。
罪已至此,天罚难逃,纵有悔悟之心,亦是无路。
夜半再次惊起,戚少商衣衫尽湿。
面也尽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