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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人相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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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肃宗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七月,安禄山起兵叛唐已历两年有余,开元盛世正随着日复一日的兵祸渐渐远去。睢阳城连日来风和日丽,晚间月皓星明,正是令人最觉舒服闲适的日子。但城内、外堆积如山的累累白骨,却将此地妆扮成一处惨烈的人间地狱。
这一夜分外静怡,微风轻拂绿水,撩人遐想。城外数万叛军已有三日不来攻城,让城内缺粮少食的唐朝守军觅得了一个难得的间歇。
雷万春的面部包得如同粽子,来到主帅张巡的房外。他两月前在守城战中被敌军射中面部六箭,却硬挺着不往后退一步,直至奋勇守城的唐军击溃敌军的攻势,这才取箭疗伤,疗伤时右手犹自握刀,不肯松懈。不过好在没有一箭是致命伤,养了数日,已然痊愈。只是伤口疤痕未淡,易惊吓旁人,因此随时将面部包裹起来。
他走得极缓,不时地喘息片刻,犹如身负重病。脑子里不停闪过部下将士们的模样,一个个皮包骨头,紫黑的双眼犹如挖在面上的两个窟窿,夜火一照,分不清是人还是鬼。这几个月分发下来的口粮越来越少,战况却越来越激烈,五月初还有六千多守兵的睢阳城,到如今只剩下一千六百余人。三日前张巡下令夜间突袭,点燃了叛军在城墙下堆积了多日的蹬道,再次大胜一仗,冲天大火烧了三日,犹未减小,令拥兵十三万的敌将尹子奇再也不敢前来硬攻,在城外挖了三道堑沟,并立了木栅围城,意在困死睢阳。
雷万春向来是个豪勇之人,面对拼死的血战,从不会皱一下眉头。可这三日闲歇下来无仗可打,却令他心头烦恼之极。原来就在数日前,军中已无粮草分发下来,他手下的将士们掘地挖沟,掏鼠捕雀,将所有看得见的活物都搜捕殆尽,依然难解饥火,近日已发展到撕纸裹腹,剥树充饥的地步。他看着这些与自己一道洒血御敌的兄弟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心中直觉得一阵一阵的发揪。他是来恳求张巡,无论如何,也得给所部将士分发一点口粮阿!
张巡不在房内,这多少有些出乎雷万春的意料。抬头看看天上高挂的圆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巡与副帅许远为了激励士气,每逢初一、十五晚上,都要去府衙举行遥拜皇帝的仪式。今日正好是五月十五。
雷万春耳中不由得回响起张巡咬牙切齿说过的话:“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他用手锤了锤被饥火烧得发烫的肚子,转往府衙而去。
府衙就在张巡居处背后几步路,雷万春很快来到府衙门外,正欲举步入内,忽听一阵吵嚷:“站住……”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还未回过神来,突然感到劲风扑面,一名黑衣蒙面人轻飘飘从身旁掠了出去,隐入黑暗当中,瞧那身法,轻功应甚是不弱,但步履不稳,似乎受了重伤。
难道是敌军派来刺杀张巡的刺客?他心下顿时大惊,顾不得追敌,大跨步奔进府衙,只见南霁云拖刀飞步追来,大叫道:“雷大哥,瞧见刺客了么?”雷万春迎上道:“已经跑远了。南八,大哥没事吧?”南霁云停下步子,点点头道:“多亏任三哥剑快,挡下刺客投来的飞锥,否则大哥定已身受重伤了。”雷万春出了口粗气,道:“走,去瞧瞧大哥。”他与南霁云、任泉等人都是在张巡手下多年的好兄弟,私下均称张巡为“大哥”。
二人进入里间,只见身材消瘦的张巡面色坚冷的站在堂中,副帅许远正与其并肩说话,丝毫没有才被人刺杀后的惊恐。任泉执剑默默的站在张巡身后,余此再无他人。
雷万春快步上前,大声道:“大哥,守卫你的牙兵呢?”
张巡向他摆手道:“我让他们散去歇着了。你来得正好,我与许远兄有事与你们商量。”许远为人忠厚,原是睢阳太守,后来叛军围城,向张巡求救,两军汇集一城。因张巡善战,许远让其为主帅。但他年纪长张巡月份,因此张巡称他为兄。
雷万春道:“想不到尹子奇这匹夫手下也有能人,竟敢潜入城来行刺大哥,眼下派人捉拿刺客才是要紧。”
张巡道:“此事容后再说。先跟我说说,你的手下开始吃人了么?”雷万春一怔,这才想起数日前张巡已秘密下令,无论如何不能让士兵饿死,哪怕是吃人。他微微退后一步,扫了南霁云与任泉二人一眼,迟疑道:“大哥,我手下的人都是好汉子,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张巡面色一黯,双眼利光射出,沉声道:“城里已无一粒米了。不吃人,怎么守城?”
雷万春惊骇不已,不由自主又向后退了一步,看看其余三人,许远面无表情,南霁云腮帮子咬得鼓起老高,任泉像幽灵一般隐在张巡身后的暗处垂着头,似乎早已知道张巡几日前说的“哪怕是吃人”不止是激励士气的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军令。他被无形的压力击中心窝,粗洪的嗓子颤抖着挤出话来:“大……哥,那……那……有毒,吃不得的。”此前已有传闻,说是有人饿得急了,半夜里刨开新葬的坟墓挖尸体出来吃,结果中了尸毒的事。
张巡叹道:“天气这般热了,死了多日的人自然是吃不得的。明日由女人开始,现杀现吃!”
雷万春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几疑自己听错了。吃人?想也不曾敢想过。他环顾身旁四人,道:“大哥,咱们兄弟数人带领人马前来救援睢阳,合许公手下兵卒,也不过六千多人,守城七个多月,杀叛军数万,斩敌将数百,至此粮尽兵疲,已是尽力了。如今兵数不足两千,这城铁定守不下去了,何不突围撤走?”
许远喃喃道:“撤走!撤得走么?”
张巡退后坐下,拔剑在地上画了数层圆圈,又用剑尖在当中点了一个小点,说道:“这些圈子就是叛军的包围,当中这一点便是睢阳,突围谈何容易!何况我军士兵数月不能饱食,皆已嬴弱不堪,就算是突围出去,又能走多远?眼下之计,惟有用尽一切手段,拚死守下去。能撑多久算多久!”
众人心情沉重,默然颔首。张巡又道:“此城一破,叛军必及临淮,南八,我拨三十名骁勇牙兵给你,明日趁夜突出敌围,去向贺兰进明求援。”雷万春听得一喜,贺兰进明拥有重兵,驻守临淮,若能求得此人相助,解了粮尽之危,睢阳城定能守下去。
南霁云拱手领命,豪言道:“末将定不辱命。”张巡霍然起身,下令道:“明日午时,召集校尉以上将领前来帅帐,每人必须吃一块肉,与南八壮行色。”
雷万春大声领命,心头却琢磨不透,想到:“粮草已尽多日,哪里还有肉吃?”何况自古送行只有饮酒,何曾听说过吃肉壮行的,不由得满腹疑惑。
一直隐在张巡身后默不作声的任泉突然走上前,说道:“大哥,张抃突围去彭城求援已有数日,若他还活着,算算时日也该回来了,何不再等等看?”张巡与许远对视一眼,道:“即便张抃能带来救兵,也难解睢阳之围,唉……,不能让士兵们空腹守城啊!”任泉一声长叹,道:“大哥,远公,这城真还有守下去的必要吗?”
张巡大怒,叱道:“任三,不得胡言扰乱军心。”雷万春与一众兄弟个个交情都好,眼见张巡动怒,赶紧上前打圆场,道:“大哥,任三也是为了众兄弟们着想,你别怪他。”南霁云也佯责道:“任三哥,咱们面对二十倍于己的敌军,拼死守了此城近八个月,怎能轻言放弃?以后再也休提此话。”
任泉嘿嘿一笑,道:“好,不提,不提。咱们三十多号兄弟,跟着大哥从雍丘转战至此,谁是怕死的主了?南八,来试试,假若我是刺客行刺大哥,你能挡得住么?”
南霁云笑道:“‘飞星摘月’任三的剑法天下闻名,幸好刚才的刺客不是你。”任泉走到张巡对面两丈之地,虚空挑了一朵剑花,道:“南八,我现在要刺杀大哥,你试试能阻住我么!”
雷万春心下一动,想到:“任三的性子向来游戏人间,竟连如此危机重重的时候,还有这番比武较技的兴致。未免不知轻重了。”但想归想,却又忍不住好奇。南霁云排行第八,号称“南八狮吼”,凶勇难敌;任泉剑法出众,人称“飞星摘月”,轻功剑法无一不精。二人同为张巡手下最出类拔萃而又文武双全之将,一个刀法迅猛,一个剑法轻灵,还真难预测两人的武功谁更强上一分。
南霁云哈哈一笑,踏步挡在张巡身前,横刀说道:“任三哥,小弟就勉力试试。”
任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喝道:“大哥,南八、雷大哥,任三对不住你们了。”说话间忽然挺剑前刺,只见一道寒光如箭射出,直指张巡咽喉。
南霁云与雷万春同时一惊,听出任泉的口气有异。南霁云挥刀辟出,去磕任泉的长剑;雷万春脚下急动,抢到张巡身前挡着。
却见任泉忽的回剑轻点地面,身子如飞鸟般弹了起来,轻飘飘掠过南、雷二人头顶,落在张巡背后。手中长剑平直刺出,正中猛然回过身来的张巡心窝。
众人大吃一惊,南霁云与雷万春同声大喝:“勿伤大哥!”却听当的一声脆响,任泉手中之剑钉在张巡的护心镜上,极度弯曲之下砰然断成两截。南霁云与雷万春武功本自高强,未料亲如兄弟的任泉竟会真向张巡下杀手,这才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此时任泉失手,二人早已抢了上去,南霁云拉着张巡迅速退后数尺,雷万春铁掌拍出,击中任泉胸口,将其震得飞出丈余,方才摔在地上。
任泉用手撑了撑,无力站起身来,趴在地上喘息着吐出数口血沫。
张巡面色铁青,直勾勾盯着任泉。许远早已奔至门口,大声叫来守卫。南、雷二人惊魂未定,瞧着重伤倒地的任泉,不知所措。进来的牙兵将任泉反剪两手拖到张巡跟前。
张巡强压震怒,沉声问道:“你要杀我?”任泉点头不语。张巡双拳紧握,追问道:“那你刚才为何又要救我?”任泉摇摇头,眼角滑出两滴泪水,弱声道:“大哥,是任三对不住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雷万春瞧见任泉消瘦的面庞,想起他以往那潇洒俊逸的模样,心头顿时一热,转身跪在张巡面前,道:“大哥,任三与你数年兄弟,向来肝胆相照,这事只怕有误会。”南霁云也急道:“任三哥,这……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任泉垂头不语,仿佛已经死了一般。张巡仰天一叹,道:“任三,你我兄弟一场,若不为守住这城,将性命给了你也无不可。但皇恩浩荡,我却不能因一己之私,弃朝廷大义于不顾……,左右人来,将任将军押去大牢!”
兵士们齐声领命,拖着任泉出了府衙。雷万春与南霁云面面相觑,瞧着喜怒莫测的张巡不敢言语。
张巡默然半晌,对雷万春道:“前来刺杀我的刺客,多半与任三有关。南八明日前去求援,追查刺客的事,就着落在你身上了。”雷万春道了声“是”,又听张巡叹道:“明日你将任三带来,必须令他也吃上一块肉。”雷万春点点头,喉咙不知被什么东西哽着,说不出话来。
次日辰时才至,雷万春便被人吵醒,来报兵士道:“任将军饿死在牢里了。”雷万春大惊,悲怒交加,衣衫不整的冲至大牢,只见关押任泉的牢房空空如也,顺手抓过一名狱卒,厉声问道:“任三人呢?”那狱卒瘦得如同一根麻秆,有气无力的道:“今日一大早,任将军已断了气。接着冲进来数名兵士,将任将军的尸身抢了去,说是才死的新鲜,要煮了来吃。往伙房去了。”
雷万春哇的大叫一声,将此人扔在地上,大跨步赶到伙房,只见场坝外堆着数不清的白骨,阳光照耀之下,泛出阴森森的蓝光。他心头一颤,已看清那些骨头被人剔得甚是干净,一丝筋肉也未残留下,却都是人身上的胫骨、肋骨等。他胃里酸水直冒,恨不得狠狠的吐上一场。但多日来食不裹腹,却又哪能真吐出什么来?
他强忍惊怒与恶心,一脚踹开伙房木门,只见其中烟雾缭绕,两口铜锅烧着沸腾的汤水。几名伙夫围在当中,正将一具精壮的男尸剔肉断骨,往锅里抛去。
雷万春使力摇了摇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指着那具男尸厉声喝道:“这……这人是谁?”
那几名伙夫闻声回头,其中一人阴侧侧地笑道:“此处吃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雷将军难道还不知道么?这人生前是任将军,死后却可让兄弟们填填肚子,也算烈士了!”
雷万春爆喝一声,不顾一切拍出双掌,将那几名伙夫打得四散飞出。他抢到已被剔得面目全非的任泉跟前,想要伸手去抱住昔日生死与共的兄弟,却又被血淋淋、赤裸裸的残酷震得无从着手,眼泪如潮水一般冲了出来,嘴里却难哭出声来,语不成声的念叨道:“兄弟,你好好的,为啥要对大哥不利呀?如今……如今……你看看你……,竟连全尸都未能留下来啊!”
他怔怔的面对任泉的尸体,忽的想起昨夜的情形,暗道:“任三剑法卓绝,按理说若有心刺杀大哥,又怎会出偏?”他数日来一直在后军养伤,直到近日重新接掌部队,才知军粮完全断绝之事。而任泉带领的是主动袭敌的奇兵,必须得保持体力,从他们三日前烧了敌军蹬道、大胜而归不难想到,他手下的兵士多半早已开始吃人了。
“任三平时为人便有些优柔寡断,心口子又软,定是吃不下人肉,也不知饿了多久了,才会精疲力竭,连出剑也失了准头吧?”雷万春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角声响起,这才惊觉午时已至,张巡召集众将为南霁云送行了。他至此才终于放声嚎哭数下,举袖擦了泪涕,令随来的小校将只剩下骨架的任泉尸身守好,这才快步来到帅帐。只见校尉以上级别的将领均已齐集帐外,南霁云带领三十名骁勇兵士,牵着仅存的三十匹战马列队站在对面。张巡正从帅帐里走出来。
雷万春加快步子,奔至张巡身前,想要告知任泉饿死、被人宰割而食的事,却见张巡剑眉高扬,大声喝道:“带出来。”雷万春被他气势一摄,一时开不了口,转眼瞧见帅帐中出来数人,前面是一名素面无妆、身穿白衣的美丽女子,后面跟着持刀在手的几名兵士。他仔细一看,认得前面的女子正是张巡的妾室绮红。
张巡大声道:“诸位兄弟为了国家竭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张巡虽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但岂可惜此妇,坐视手下将士忍饥挨饿?来人啦,剐肉投锅。”
雷万春大惊失色,这才瞧见帐外早已支起了一口大锅,难道……难道张巡说的吃肉,竟是要生生杀了绮红,吃她的肉么?雷万春震惊莫名,其余众将也都哗然一片。
绮红凄然一笑,泪水流出,身子忍不住软软倒在了地上。她身后数名兵士早已得到张巡吩咐,一齐上前捉住她的四肢,就待手起刀落,将她斩成数块肉食。忽听有人悲号长叫道:“张巡,你还是不是人呐……”紧接着黑影扑来,裹着一团剑光袭向张巡。
雷万春正好站在张巡身前,眼见异变突起,想也不想,拔刀砍向刺客。二人乍合即分,雷万春只觉来人剑法虽奇,却无多少力气,被自己挥刀一格,顿时震出老远。众将乱作一团,纷纷拔出武器抢上,将刺客剁成肉酱。有人大喝道:“咦,刺客竟是何九郎!”
雷万春心头又是一惊:“何九郎?他不是任三的义弟么?”何九郎与任泉是同乡,原本在江湖上持强斗狠为生,后来流落至睢阳,与任泉一见如故,认了兄弟之亲,时值睢阳保卫战如火如荼之时,何九郎潜出城去,召集了数名各地豪霸勇武之徒,投入张巡麾下,协助抵抗叛军。睢阳城下数百战,此人向来不计性命立下不少功劳,绝非会被敌军收买之徒。“难道何九郎是要为任三报仇么?”雷万春正想得出神,却听一声惨叫,绮红已被拦腰斩开,几名刽子手手脚麻利的将她剁成数块,投入沸腾的大锅之中。
张巡面冷似铁,不肯回头看上一眼,指着何九郎的尸身道:“将此人也剁肉投入锅中。”
众将惊得雅雀无语。少时肉煮熟烂,空气中竟飘浮出来一股诱人的香味。
雷万春终于忍无可忍的弯腰吐了起来,只不过竭尽吃奶的力气,也只吐出了少许干涸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