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凛冬》玖拾捌亿

11、第十一章

　　18
　　——清澈光明，心开意解，如花绽放。

　　回到人间之后，铭战就一直待在棺中，修生养息。
　　他虽然成为了曼珠沙华的宿主，但是自从曼珠沙华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它就一直都在沉睡，它只是在铭战即将消亡的那一刻突然灵光一现，然后抽出它的一部分灵力，保住了铭战的魂魄，让他能够不再受忘川河水的侵蚀，在那之后它就安静的蛰伏在铭战的身体里面，一点动静也无了。
　　所以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慢慢修复自己身上留下的创伤。
　　而那些关于慕河的所有记忆，他也需要时间去让自己慢慢的消化，去释然，去遗忘。

　　19
　　慕河第二次见到那个和尚，是在寺庙后院的禅房外面。
　　那个时候他正站在后院的梧桐树下面想问题。
　　高瘦的和尚就突然行色匆匆的走到自己的房门前，他在关门之前还回过头来神色紧张地朝外面看了几圈，在确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行踪了之后，就把自己的房门给关了个严实。
　　院里的梧桐树是生在角落里的，粗壮的树干将他的身影遮的密不透风，就算有人经过也不会有人发现。
　　和尚进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慕河在梧桐树下面等的不耐烦了，就想悄悄的从院子里走出去，但是在经过和尚的房门的时候，他却听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一点响动。
　　慕河仅凭直觉就听出了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了。
　　透过被戳破了一个洞的的窗户纸，慕河看到，事后的和尚将他身下垫着的白色床单又拿到鼻尖去嗅。
　　白色床单？
　　那根本就不是床单！
　　慕河忽然记起，寺庙里面的床铺被褥清一色的都是灰蓝色的，哪里又来的什么白色的床单？
　　慕河定睛一看，那似乎是一件衣服，还有点眼熟？
　　等他定睛想再去看一眼的时候，寺庙内的暮间钟声就准时的响起了。
　　屋内屋外的人均被吓了一跳，慕河就赶紧在屋内的人还没有发现自己的时候，匆匆跑掉了。

　　第二天的午后，慕河再次看到那个眼熟的和尚与人一起下山去取水。
　　他就站在寺庙门口等着，而这一次，他依旧是最晚回来的那个。
　　和尚经过慕河的身旁，他立刻就闻到了从和尚身上传来的那股异常清冽的莲花香的味道。
　　他拽住和尚的一条胳膊，冷着脸问他你去干什么了？
　　和尚略微佝偻着，被拽住了也不直起身子，只是把双手交叠在身前，偏了一下头，我回来的途中内急，就拜托他们先走了，所以才回来迟了。
　　慕河见他始终不敢看人，面露不悦，见他又弯着腰，就松开他的胳膊转而提起了他的后衣领子，使用蛮力将和尚的身子给正了过来。
　　和尚大惊四色，手忙脚乱的去捂自己的肚子，却被眼疾手快的慕河一把拽住，伸手就将他藏在衣服里面的东西给掏了出来。
　　你干什么？这是我的！
　　和尚见衣服被慕河拿走了，立刻就要来抢。
　　慕河给了和尚一个膝弯肘击，然后拽住他的胳膊往后，冷冷的问他你从哪里拿来的？
　　和尚顿时疼的龇牙咧嘴，张口立马就将真相和盘托出：这是我从后山的湖边拿来的，我就只是拿走了衣服，然后躲在草丛里看了那人几眼而已，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后山湖边？
　　慕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又冷了一个度，上次是不是你把他的衣服给拿走的！
　　和尚慌慌张张的，脸上出的汗将他的鼻头都弄得通红，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慕河不想再继续跟他说话，就把和尚放开，看着他狼狈的跑走了。
　　他双手抱紧了胸前的衣服，贪婪的去嗅上面的莲花香。
　　铭战。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思念就像是潮水，将他在一个人的时候无情的淹没。
　　他迫切的想要见他，他的心上人。

　　20
　　七月三十日，人间。
　　阎王向人间的鬼魂们发出敕令之后，人间的妖风就呈现出了有史以来最为狂热的一个状态。
　　天上的云朵完全的变成了全黑色，聚集起来将太阳的光芒全部遮盖住，人们看不到天空上一丝一毫的白色或是蓝色，没有亮色的天空将人们笼罩，乃至人间纷乱，流言四起。
　　正正一大乱之兆。
　　鬼魂们没有了阳光的束缚，就在白天里疯狂出没，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是寺庙，且僧人众多，没有鬼魂们喜欢的各种情绪食物，所以位置僻静的寺庙就成为了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
　　佛说，太阳与人间失联，遂导致暗处精怪们到处横行，失了法度，人间需要一场浩劫，利用他处的力量来对人间进行一次大洗盘。
　　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为了在有限的生命里享受更多，人会不择一切手段，完成欲念的方式也越来越肮脏，人间已经不再是神闲来无事就下来玩玩的人间仙境了。
　　恶鬼产自人间，长生之法产自人间，妄想人与神的关系对等也产自人间，人人人，人才是世间万恶的源头。
　　而这次灾难的真正原因，实则是神一手操控的，一个把所有不信神的人类全部杀光的可笑的游戏。
　　只不过是借了冥界地府的手而已。
　　——“所以，无论好坏，人就可以被一概论之，见之杀之吗？”
　　慕河望着天边越来越厚的乌云，凝神想着。

　　下雨了。
　　慕河向方丈道别，顶着漆黑的夜色迈入雨中。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慕河一眼望不到边，只能凭借自己十几年来的直觉走在下山的泥土路上。
　　但是夜不视物的定律是毫无破绽的，没过多久，雨就慢慢地大了起来，原本崎岖的泥土路开始变得湿滑，就算是再粗糙的鞋底，也抵挡不住从山上面一路倾泻而下的水流的冲刷。
　　他突然就脚底一滑，径直从山上面一路滚了下去。
　　锋利的石头棱角时不时地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口子，不深，却密集，被大雨冲刷了之后就后知后觉的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撞停在一棵树上，大脑顿时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天夜里，铭战流下的眼泪。
　　明明是铭战在流眼泪，但是慕河却感觉到更心疼的是他自己。
　　铭战绝望的眼泪就像是一把向下悬挂的刀子，一滴滴的，向下垂直着插进他的心口里，他被巨大的悲伤攫住了手脚，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就在那时突然明白了。
　　“他身体凉，没关系，有他给他暖着就好了。”
　　“他没有家人，没关系，他是他的相公，他就是他的家人。”
　　“他怕热，怕太阳的暴晒，那他就在屋子的周围种满树木与花草，替他驱散夏天的热气与阳光。”
　　“他从来都不跟自己说他的出处，没关系，他就把这里当做他的出处好了，因为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家。”
　　“那个家伙说铭战是鬼魂，是已死之人，人鬼有别，他们不可能会走在一起。”
　　“人鬼有别吗？那界限是什么？是什么样的定法让他们不能够走在一起？”
　　“如果按照他说的，身为人的我会厌恶身为鬼魂的铭战，那他之前为了铭战所做出的所有的超出常规的举动，那又算什么？”
　　“我时常因为我不够了解铭战的一切而烦恼，铭战有事情瞒着我，也并不想让我知道，虽然铭战有他的原因，但是我也想要去知道，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铭战的一切。我爱他，不管他隐瞒了我什么，我都不会介意，他是因为他觉得我会介意所以才不告诉我的吗？”
　　“原来啊，铭战隐藏的那个秘密，他已经死了啊。”
　　“已经死亡的人，变成了不能够超生的鬼魂，想必没有人会记得他了，也没有人会给他烧纸钱。那在他死亡之前是怎么样的呢？一定是很痛苦的吧。”
　　“我看到那个家伙对铭战说话，我忘不了铭战回头看我的眼神，绝望，惊慌，颤抖，害怕。他在怕什么？难道他怕我会弃他而去吗？真是笑话。我怎么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抛弃他？”
　　“他是我最爱的心上人啊，我为什么要抛弃他？”
　　“我让他哭了，他的漂亮眼睛里面流出来了我最不喜欢看到的东西。那是他的眼泪。像刀子一样，剜在了我的心上。”
　　“生而为人，我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绪。我看到那个人高大的身影将铭战牢牢地护住，他告诉铭战他们很般配，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是同类。”
　　“我不是铭战的同类。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第一次在我们之间感受到了距离，他哭着对我说‘慕河师父，你抱抱我’，我却因为害怕而不敢去抱他。他会嫌弃我的身份吗？我不能一直陪着他到世界尽头，我终究会死，会老去，会抛弃他，他是否会嫌弃我？”
　　“我看着他从我的眼前消失，我不能叫他，我不敢叫他，如果他再哭的话，我也会更心疼。”
　　“没有他的日子里，我没有了期待，我不想回去，没有铭战的房子，又叫什么家？”
　　“我失去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还有机会把他找回来吗？”
　　“如果佛你知道了，就请替我跟他说一声，我想他了。你回来好不好？”
　　“世间万般罪过，唯我罪己加身。我代表着戒，却对他上瘾了。我是万般过错，罪不容诛。”“佛若要罚，就只罚我一人好了。”
　　反正就只有我，是真正的人。
　　天上夜幕，轰隆隆的闪过几道闪电，声音巨大，就像有龙在天上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巨大的闪电照亮了万物。
　　瞬息之间，惨淡的白光照出了慕河的那张满面涕洒横流的脸。
　　就在那一刻，地府的忘川河里，铭战正被无数的浪花吞没掉，濒临崩溃的魂体也即将散去，浮浮沉沉，一如他浮萍的命运。

　　21
　　他拿着铭战的衣服到了湖边，却一直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天上的月亮已经重新变成了白色，挂在天上柔和的向着大地洒下光辉。
　　有一个白点从湖里面闪出来，接着就像一条银鱼一样朝着他的方向游过来。
　　铭战在水里面朝他伸出手，接过衣服之后就当着他的面穿上。
　　他上前去替铭战把湿了的头发从衣领里面弄出来，接着他就感觉到铭战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
　　铭战睁着大眼睛疑惑的看着他，似是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回来吧。
　　——你不讨厌我是鬼吗？
　　——那你讨厌我是人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是人？
　　——因为人的寿命太短，不能够陪你长生。
　　——因为鬼是阴邪之物，它会给人带来厄运。
　　——你不是阴邪之物，你是夺走我的心的精怪，会给我带来好运。
　　——生命很宝贵，每一天都活得开心，那就是长生。
　　——你就是我的命，有你在，我才能够长生。

　　——你会回来吗？
　　慕河说道。
　　——会的。
　　铭战答道。

　　笑。
　　——慕河师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