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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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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报案人,张长安披着一件大衣,走到院子里,厚厚的云层已经消隐了,但还是看不到星星,因为夜空被绽放的烟火所占据。张长安想抽支烟,他摸了摸口袋,却发现他已经戒烟一个月了,他烟瘾并不大,4天一包烟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戒断反应也甚是强烈,半夜没有由来的醒来,不沿着那条熟悉的黑暗幽深的小径走进渺渺的往事便睡不着——老年人常思既往,尽管他并不服老,但无可辩驳的是,他的确已经陷入衰老的罗网了。对这个案子,张长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唐纳德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嘱助理明天去唐纳德居住的地方看看有无异常情况,必要时,可以带上技侦人员,要去火车站与宾馆看看,安排妥当后,张长安便回家吃年夜饭了。
到家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睡觉了,老婆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电视上正在播放春晚的跨年倒计时,桌子上摆着一瓶“昭关粮食酒”,饭菜热在锅里。张长安蹑手蹑脚到厨房把饭菜端出来,却发现老婆已经醒了,她走过来替他端菜,他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的香味混杂着油烟气,他轻轻搂住她的腰,她的腰肢又松又软,如秋天落叶铺满森林的地面,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嗔怪,任由他搂着,并转过身,把脸靠在他的胸前。一会儿,只雪花从眼前落到地面的时间,她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我去帮你把菜热一下。”
唐纳德这个案子让张长安有些心神不宁,没有喝几杯,便有些醉意。老婆拿了只杯子过来,“我陪你喝,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张长安把唐纳德的失踪案说了一遍,她老婆放下酒杯,“要是这几天还联系不上,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夫人高见,我也是这样想的。”张长安举杯与她碰了一下,“哎,你辛苦了,你到区局还不久,就遇到这么一个棘手的案子。”张长安苦笑地摇摇头,“谁说不是呢,在太平桥派出所,孙安邦失踪案就毫无头绪,你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而且,孙安邦这小子在四川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硬是一条腿从四川走回到江都,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失踪呢?一定是被人杀了。可惜,这案子线索很少,难以侦破,而且,案子都没立。”老婆端起酒杯,“夫君莫愁,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大年初四,还是张长安值班。唐纳德妈妈又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夹袄,系着围巾,面色比上次还要黝黑,上面还飘浮着因睡眠不足而导致的脸色苍白,眼袋很大,如两只成熟的冬瓜横卧在杂草众生的菜地。她在接待室外面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下来,紧闭双唇,做好了长期沉默的准备。她认得张长安和他的助理,光是看他们的表情知道案子并无进展,她一言不发,任凭张长安的助理耐心地向她解释,他们已经派人察看了唐纳德的住所,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唐纳德现在仅仅是失踪,并不是刑事案件,而且,他们这几天已经走访了全市的宾馆、火车站、汽车车等,均未发现唐纳德的行踪,唐纳德应该还在本市。她静静地听着,并不言语,静静地看着窗外寒风呼啸、阴云欲雪,不吃不喝,面无表情,如泥菩萨一样,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傍晚才走。
唐纳德妈妈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比张长安上下班还要准时,这给了张长安他们很大的压力。张长安觉得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了,他对她说:“我们已经在尽力找唐纳德的下落,火车站、汽车站、码头、宾馆、小旅店还有娱乐场所,我们都走访了一遍,我们不会放弃查找唐纳德的,你不必每天都过来。”她终于开了口,“我也不想每天都来,也不想来打扰你们工作,可是不来,我在家里不知道该干嘛,因为我总是能感觉到唐纳德在某个黑暗阴冷的角落呼唤我——让我来找你们,而且我也根本睡不着觉,将将(方言,意为“刚刚”)能睡着的时候,唐纳德又会把我吵醒,所以,到你们这儿坐着,我还能稍微心安点。”张长安表示理解她的心理感受,但要求她明天不要再来了,因为再来,会影响他们查找唐纳德的下落,她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
送走了唐纳德妈妈,张长安要求助理尽快梳理唐纳德的社会关系,所有的细节都不放过,特别是他失踪前的密切接触人,而且,他认定这是一起情杀案件,所以,把唐纳德的情人找出来案子肯定也就水落石出了。“把唐纳德的所有的情人都梳理出来,包括唐纳德追求过的——追上的或未追上的都算,追求过唐纳德的——他答应过的或未答应过的也都算。总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和唐纳德有情感纠葛的嫌疑人给找出来。”张长安条理清晰地给助理布置好工作。
两天后,消息传上来。唐纳德在江北师范读书时,追求过了一个叫Annie的女学生,然而,匪夷所思的是,唐纳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姑娘的青睐,却在得到这姑娘的身子后,不要人家了。唐纳德在光明中学追求过一个叫章兰芷的女教师,和唐纳德竞争的是本校的体育教师秦志强,和章兰芷来往密切的还有一个学生,就是她所带班级的学习委员徐明诚。
“你去查一下那个叫Annie的,现在是在干嘛,重点是她在唐纳德失踪前的行踪,她有作案动机,由爱生恨是常见的理由,要看有没有作案时间。还有,那个秦志强也有作案动机,看看他那段时间在干嘛,把他们的档案都复印回来。”张长安给助理安排任务,“徐明诚?!”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名字,他猛然想起,在育才中学他就见过徐明诚,那时,他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少年,低眉垂眼,眼睛明亮,有时狡黠的光一晃而过,当时他便认为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少年,这个少年的心里应该是藏着心事,藏着秘密。但当时,徐明诚的班主任拍着胸脯说徐明诚是一个好学生,一个道德高尚、学习优异的学生,一个乐于助人、志趣高雅的学生,一个总是给学校带来无数荣耀的学生,总之,若说徐明诚与犯罪有涉,便是对着100年建校史的育才中学以及有着20年教龄的班主任的侮辱。校长拍着胸脯保证说班主任的这番话全是真话,绝无半句虚言。张长安在轮番的保证之下放弃了没有半点证据的推理——徐明诚与孙安邦的失踪有关。
2年后,张长安再次见到了徐明诚。
2年的时间,世事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幻,张长安已经由太平桥派出所所长升任江南新区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徐明诚也由育才中学升到了光明中学,他们都比以前更加富有经验了。
张长安决定先接触徐明诚而不是秦志强,原因很简单,他认为十五六岁的少年既不那么邪恶、也不那么缜密。多年之后,张长安才明白,这么多年他之所以在刑侦领域未取得像样的成绩是因为在嫌疑人刻画阶段他依自已的判断把嫌疑人刻画得面目全非以至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找不到,是判断方向性失误困住了他自已致使他在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后完全不记得要去哪里。
张长安和他助理在徐明诚家见到了徐明诚。那是正月15前的一个午后,和春节前的阴冷欲雪的气候不同,现在完全是春风和煦的样子,春天正在路上或是已经到达,前几天下的雪都已经融化了,一个明媚的春天已经呼之欲出了。
张长安他们表明了身份,徐明诚有些吃惊,“你们有事吗?”自从美女峰凉亭事件后,徐明诚便知道警察迟早一天会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把可能的一些蛛丝马迹统统抹去。单是看一眼那双深邃而又倒映着忧郁的眼睛,徐明诚便知道张长安又来了,这2年多,张长安一直没有放弃孙安邦这个案子,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
“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想问问你关于唐纳德的事情,唐纳德,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唐老师是我们班的英语老师。”
“唐纳德失踪了,你知道吗?”
徐明诚于疑惑中摇摇头。
“关于唐纳德,你有没有什么想与我们说的?”
“关于哪方面的?”
“任何方面都可以谈,包括他的教学,他与秦志强的情敌关系,还有他追求过你们班主任章兰芷,等等。”
“我对这些情况都不太了解,只知道唐老师常自诩口语是正宗的剑桥口音,当然,我们学生也不知道什么口音是正宗的剑桥口音,但大家都说听着不太像,故而有些反感。当然,唐老师与学生们并不常聊天,我们并不了解唐老师。”
“这个小兔崽子,又是滴水不漏!想从他这儿弄点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张长安在心里暗暗骂道。
张长安思路一转,“徐明诚,如果唐纳德不是失踪了,而是被人杀了,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徐明诚想了一会儿,心中骂道,“老狐狸,又来套我的话!”摇摇头,“不知道,反正唐老师人缘不怎么样。”
张长安还是不甘心,“你说,会不会是章兰芷干的?或是章兰芷与秦志强一起干的?”
徐明诚还是摇摇头,“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可不敢乱说,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张长安话锋一转,“徐明诚,听说你与章兰芷关系不错啊,是真的吗?”
“还好吧,章老师是我班主任,我是学习委员,自然有些联系。章老师人挺好的,大家都喜欢她。”
“喜欢她?你也喜欢她吗?”张长安步步紧逼。
徐明诚心里暗暗叫苦,但事已经至此,他也只能点点头。
“听说春节前,你去过章兰芷的家,有这么回事情吗?”
徐明诚点点头,“我是去过,是帮章老师批改试卷。”徐明诚知道,有些事实不能否认,张长安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其实是经过缜密的推理和详尽的调查取证的。
“章兰芷有没有与你说过,她对唐纳德的个人看法?”
徐明诚摇摇头。
张长安心里暗地感叹,徐明诚哪是什么小兔崽子,完全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啊。张长安已然知道今天在这儿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了,但他依然不甘心,他想在外围突破看看。
“你书架上的书介意我们翻翻吗?”张长安问。
“不介意。你们随便看吧。”徐明诚前几天已经把几本探案方面的书扔到对面小区的垃圾桶了。
张长安随手翻了一下,转过头来问徐明诚,“介意我看看你刚才写的作业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明诚,徐明诚已经能感受到他灼灼目光带来的热浪,但他依旧垂着眉,摇摇头。
徐明诚正在写一篇作文,题目叫《写给二十年后的自己》,作文并没有写完,张长安并不打算真能发现什么线索,只是他习惯于抓住每一个可能发现线索的机会。
亲爱的自己:
20年后的样子会是怎么样的?16岁想象36岁的模样其实并不难,到公共澡堂洗一次澡便会看到自已20年后的样子,头发稀松,眼神涣散,皮肤松弛,肚腩凸挺——曾经最讨厌的男人形象今朝都到眼前来。想象20年后的自已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因为你无法想象再坚强再叱咤风云的人生在时间的摧折面前都瞬间化为粉齑,人类在时光面前多么柔弱不堪。20年后,我肯定是一副中年大叔的模样,那肯定是一副故作成熟稳重、丢掉了一半的理想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凄惨形象,哈哈,也许也并不一定。也许会变成爸爸那样,被人嫌弃过,被生活抛弃过,但依然有生活下去的信心与勇气。
以前一直渴望长大,渴望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花开的方向。但现在却又渴望时间静止,只有时间静止我的内心才能宁静无比,因为想起你,我的内心才充满力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或是可以称之为类似爱情的东西,认识你之后,我具备了这样一种能力,我可以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任何东西赋予爱情的含义,初生的柳叶,飘落的桃花,你转身后无言落下的梅雨,风起时蒲公英种子带给你的口信,黎明,黄昏,全都是你。
“没写完?”张长安明知故问。
徐明诚点点头。
“在谈恋爱?”
徐明诚想了想,摇摇头。
“那文中所指的‘因为想起你,我的内心才充满力量。’中的‘你’是指谁?章兰芷吗?”
徐明诚摇摇头,“不是。”
“凭什么说不是?”张长安节外生枝。
“这是意象,屈原作品中的香草美人哪一个有具体的姓名?”
徐明诚的反击果然是犀利,张长安没法硬接,只得避其锋芒。“你父母离婚了?”张长安换了个话题,他深谙讯问中的声东击西之道,他希望在纷繁复杂疑窦丛生的小径中突然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迫敌人就犯。
徐明诚点点头。
“腊月27你在哪里?”张长安又是虚晃一枪。
徐明诚努力思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如果出问题了,会是哪里出问题?一定是章兰芷出事了,但是如果是章兰芷出事了,她肯定把自已交待出去了,那么,自已就不会在家里接受问话而是应该在警察局才是,所以,章兰芷应该没有出事。再说,美女峰地处偏僻,唐纳德的尸体不可能这么早就被发现。“腊月二十七。”徐明诚在心里默念着,腊月二十七那天,自已到底是在哪里?他努力回忆,早上给唐纳德送信,然后晚上就把唐纳德抛下山崖。
“应该是在家吧。”徐明诚想出了头绪,想不清楚是合情合理的,一下子说出那天做了什么事情,反面不合常理。
“有人能证明吗?”
“在家还需要证明吗?快要过年了,也只能在家啊。”从张长安的语气、神色徐明诚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无可奈何与强打精神。
“章兰芷喜欢唐纳德吗?”果然,张长安又是声东击西之策。
“不知道。”徐明诚摇摇头。
“你觉得唐纳德是失踪了还是被人杀了?”
“不知道。”
“你喜欢章兰芷吗?”
徐明诚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张长安还会重复问这样的问题,“喜欢啊,同学们都喜欢章老师。”
“你会不会为了章兰芷而杀了唐纳德?”
徐明诚想了想,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杀人?”。
张长安用眼神示意助理收队,徐明诚比他想象中还要老谋深算,而且,他手上一点线索也没有,唐纳德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这种捕风捉影式靠主观臆测来讯问的确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