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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折枝木兰赠双亲 ...

  •   我见过谢夫人。

      想来一切了然,煜朝建立初,接到的皇命是我们一家被流放海州,可这条生死官道当真走了许久,久到抵达海州,只剩下祖母、大嫂、阿姐、幼弟和我了。那时我尚幼,只记得街上漫天纸花飘得自在。

      大嫂身上背着幼弟将我揽在怀里,另一手搀着年迈的祖母...可她似乎比祖母走得还要慢些,对了,还有阿姐的啜泣。

      路边躺着肮脏的“死尸”,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一副死相,向我们伸着手呻吟着,当真肮脏!大嫂叫阿姐将我最爱吃的方糕递给他们,那些“死尸”一涌而上,连装方糕的帕子都扯得稀碎,后来他们不依不饶地抓住大嫂的衣摆,瞪大眼睛空洞地求救,这个场景如今想来,依旧让我发怵。

      那时我大哭起来,吵醒了熟睡的幼弟,大嫂只好双手揽起我,耐心地哄着,还不忘轻踮身子以此安慰幼弟,步伐稍快些甩开那些“死尸”朝前走去,走出几步亦不忘回头让阿姐搀着祖母小心脚下。

      如今想来,大嫂那时不过刚至二十,痛失丈夫远离亲人,闵府能做事的男人已经死光了,皇帝看似仁慈的宽恕,实则是看着闵家自生自灭罢了。

      我能活下来,当要谢谢我这位大嫂,她叫景兰芷,前朝景将军的长女,只因如今煜朝的镇国将军景邦武是其兄长,借着这层关系,闵府才不至于被灭门。

      后来的事,只记得到海州的府上不久,祖母也去了。大嫂烧了祖母的尸体,诺大的院子里,除了让人作呕的尸焦味,还有阿姐撕心裂肺的痛哭,我被这个场面怔住了,忘记了哭泣,一眨不眨地看着熊熊火光前,直着背却不停发抖的大嫂,直到屋内幼弟发出哭声,她才像是清醒过来,震了下身子朝屋内跑去。

      记得我过了五岁生辰,她便不再抱我和幼弟,经常缩在屋里不出来,有事也只叫阿姐隔着窗对话。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再叫阿姐了,由我实在想她得紧,趁着阿姐不注意推开门闯了进去。

      “兰芷嫂嫂!昭儿来寻你...”

      当我走近床前,却见她漂亮的面庞已经溃烂,静静地躺着,还有蝇虫爬来爬去。我怕极了,大喊着阿姐,瘫坐在地下,阿姐冲来打了我一巴掌,只是大吼,将我拽起来,发了疯地说:“我都说了不要打扰兰芷姐姐睡觉!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后来她将大哭的我拽出房门,走到廊间低头看我,见我胳膊上有擦伤,脸红肿着还全是眼泪鼻涕,她便抱起我放声大哭,如此便让我止了哭泣,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阿姐是怎样将大嫂拖到那张火花祖母的石板上的,只是那天我又闻到了尸焦味,赶忙跑到院里,亦是见到熊熊火光前站着阿姐,那时她也不过才十一岁。

      最后,阿姐将幼弟用衣物包起来缠在身上,又用衣物将双手缠个紧,不露一丝肌肤才牵起我,踏出了府门。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袖上,我惊喜喊着:“阿姐,下雪了。”

      “是呀,阿昭,我们走吧。”阿姐温柔地笑着。

      “去哪呀?”

      “我也不知道,兰芷姐姐要我们一直朝南行。”阿姐喝出冷气。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阿姐要我吃些树皮饮雪水,借宿人家却被禽兽不如的农人占尽便宜,为了给幼弟讨来一口粥,出卖了身子。

      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摸了摸我的头:“阿昭再等等,就快了,就快到了。”

      一个雪夜,她带着我和幼弟逃了,骑着那家的老驴在夜里顺着小道一直逃,第二日,天气放晴,老驴冻得不愿行走,阿姐便拉着我继续走,她身上沾着血迹,另一只胳膊不知为何有了溃烂,我的袄子是最厚的,确还是冻得我不停打颤。

      “阿昭是男子汉,再坚持坚持。”阿姐转头竟是连右半边的脸也有了溃烂的初迹。

      大概过了三日,官道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远处看见了一座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涵州。

      吃食已经没了,我们便向行人讨要,这边的人实在善良,只要讨要便都会给。

      阿姐倒在路边,几次想要撑起身子都失败了。我想拽起她,却听她说:“阿昭,将川儿缠在身上,像阿姐这样,能做到吗?”

      我欲哭点头,将川儿从她背上衣物里抱出来。

      她艰难地侧头:“阿昭,就快了,去寻兰芷姐姐的妹妹,她住在这座城中...”“她叫景嫣然。阿昭,你且要嘴甜叫声嫣然姐姐,你只当...我睡在路边,莫要碰我,不然阿姐不会原谅你。”

      阿姐瞪大双眼,像极了初到海州时,所见的那些“死尸”。

      “阿昭。”她张大嘴喊我,眼睛渐渐没了神。

      幼弟向来乖巧,可我抱他,他怎样都在哭闹,城里实在热闹,是要过年了,春联和灯笼挂满了街边,店铺传来的飘香,我实在饿极了,站在那流下口水。正当我愣神时,大街上一队疾驰的人马差点将我和幼弟踏碎,幸得为首的人勒住马,我将幼弟护在身下,他一直哭闹,怕是吓坏了。

      马上跃下一人,“阿昭。”温柔的女声,我抬眼看她,却见到了同兰芷嫂嫂相似的面容。

      我见过谢夫人的。

      那时她意气风发,朝我伸手扭头对为首的人道:“涵王殿下,找到了。”

      她将我和幼弟紧紧地抱住,一直念叨:“可算找到了,你们跑去哪了?”甚至落下眼泪。

      她牵起我带我上马,将我安置在涵王府。

      她牵着我带我回海州,安置了我的亲人。

      幼弟因为风寒高烧不退,不久也变成了海州闵府里的一座小小土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师父说她做了错事。

      原来,她做错的事,竟是收养了谢维。

      一匹黑骑朝着青雀山的方向行去。

      一路奔向一户人家,闵昭在这户人家门前勒马,翻身跃下便径直朝屋内行去。

      “谢允山可否在家?”闵昭看着探出头的妇人问。

      “约莫半个时辰就回来。”清瘦的妇人面带微笑回应。

      “进来坐。”

      “你找他何事?”妇人试探着看向闵昭。

      闵昭并未作答,而是仔细地打量了妇人道:“夫人可有什么话带给谢维?”

      她甚是诧异,但说:“无他,唯愿吾儿身体康健,有时间便回来看看。”待语毕,面上堆满慈爱和思念。

      闵昭紧抿着唇道:“夫人可曾记得闵昭?”

      妇人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他又道:“夫人,别来无恙。”

      四个字,却像一记重拳,打在妇人心口。

      待她反应过来,赶忙上前道:“昭儿?”

      闵昭跪下向她一拜:“多谢当年厚恩,闵昭这一拜来得迟了。”

      妇人无措,欲扶起闵昭,却被一滴滚烫的泪灼了手。

      谢允山提着山鸡兴致勃勃地归来,边走边喊:“嫣儿,嫣儿!看我逮了什么好东西?”

      走至门边,却见闵昭跪在景嫣然面前,一时间笑容凝在脸上,忘记了动作。

      扔了山鸡,几步上前。睁着仅有的一只眼冷声道:“闵公子,有何贵干?”

      “他认得我了...”妇人有一丝动容。“都这么大了。”

      寒意自背后升起,谢允山强撑着重复:“闵公子,有何贵干?”

      闵昭起身不再看他们,行至门口留下一句话:“后日巳时,义父邀你同他再赴平都。”

      停顿了又说:“谢维,闵昭尽己所能。”

      僵硬,耳边乍起嗡鸣。待回过神,只剩几只山鸡在院里扑腾,黄土乱扬。

      谢维借着发俸禄欲探亲的由头向姬业成告假。可姬业成要求他习完兵法,又给他布置了练习任务,强调待把这些做完,才能归家。

      谢维心里清楚只是姬业成不想让他与闵昭打照面,欲错开时辰罢了。

      便装作不耐烦,抱怨着去习课练功了。

      直至正午,闵昭出现在练兵场上,姬业成才叫来谢维,允了他告假归家并托他向谢允山问候。

      谢维乖顺地应了,可在出了练兵场的大门,就开启狂奔模式,至北城门边的马厩,向店家借了两个时辰的马,将身上的碎银一并拿出压在桌前。未有喘息的机会,一跃上马朝城外行去。

      官道上,谢维一路疾驰,路过叫卖的花童时,又匆匆掉了头,买了一支裁过枝儿的木兰花护在胸前,未有迟疑朝着青雀山奔去。

      终于到了家门口,谢□□了呼吸,扯出个笑脸大喊:“老谢头,娘亲!阿维回来了!”

      边走边喊:“娘亲,阿维回来了!”

      谢允山原本和妻子坐在桌边谈论此事。当外面有马蹄声,心里更是一紧。听到是谢维的声音,谢允山和景嫣然便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阿维!”谢允山重重地喊道。

      “阿维啊,可算回来了。”妇人上前握着谢维的手面露慈容。

      谢维牵着母亲又行至谢允山面前,一手揽过他道:“进屋说。”

      “咳咳...”谢维一坐下便拿起水壶喝了起来,半晌将水喝尽,呛了几口才撂下水壶看向一脸担忧的爹娘。

      他扯了一个大笑脸:“作何如此看我?我不是好好的吗?”

      “对不起,阿维。”谢允山重重地低下头。

      景嫣然撑着笑容:“阿维,你都知道了?”

      谢维并未回应二人,咧着虎牙只说:“前朝赫赫有名的景将军竟是我外祖,阿维先前看书,阅过无数他的骁勇战役,最是敬重他。”

      见二人愣住,谢维轻笑出声:“我爹谢允山亦是煜朝的功臣,大煜南境贼人闻风丧胆的总领。”

      “谢维岂是鼠辈?苟且度日怕是污了先祖的名声。”

      谢允山和景嫣然这才意识到:绕着自己膝下的调皮孩童,现在已成为了朗朗少年。

      他有了自己的决意。

      “我只是偶然听到了涵王与姬总领、闵昭的谈话,别如此惊讶!”谢维换上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方才的认真烟消云散。

      “阿维,你...当如何”谢允山顿住,满脸歉意。

      “嗯,去尽忠,事在人为嘛,这可是老谢头告诉我的。”半晌,谢维笑得诚挚。

      谢允山和景嫣然互相看着,无言。

      只听少年笑出了声,音色清冽道:“我只是谢维。”

      对啊,他做谢维活了十七年,他就是谢维,他只是谢维。

      “看着你们平安,阿维放心了,这便要辞了。姬总领着实严苛,只给了我半天假。”谢维嘟囔着起身。

      少年将木兰花轻轻放在桌上。背过身听不出情绪:“娘亲别怕,老谢头,咱爷俩平都见。”

      暮光将官道上飞驰的身影拉得冗长,谢维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目光更是坚定了几分,“驾!”少年黝黑的瞳中映着“涵州”这块石匾。

      谢维轻哼一声,露出了笑脸。

      “涵王殿下,谢维自愿入局。”

      折枝木兰表吾心,自此,吾往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折枝木兰赠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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