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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父母 ...

  •   一夜北风,恢弘的皇城进入了冬天。

      自从皇帝上旬龙颜大悦地在勤政殿上慨叹,“生子当如戚长风!”这个原本被封了个儿戏般的“戍南小将”、出身边疆的平民小子就在京城红了起来。特准御前带刀、赐住宫廷,进出与皇子同行同食同卧,被皇帝亲自指派名师带着习文学武——这已经不是要再出一个“知心知意李温纶”了,这是直逼赵云侠少年时代的待遇啊!

      但是康宁却注意到,长风哥哥最近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这让他担忧的同时又有些稀奇。他想弄明白长风哥哥为什么不开心。他问浣青、问小福子,甚至去问皇兄皇姐。但是浣青她们只说小殿下在瞎想,戚小郎最近春风得意着呢,便是看他的表现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样子啊;皇兄皇姐则对着他好一顿搓揉,酸溜溜地说康宁现在只知长风哥哥,不知自己还有别的哥哥姐姐了。戚长风哪里会不开心?他怎么不问问他们这些皇兄皇姐为什么不开心?

      康宁指望不上他们,于是只得自己想办法哄他的大伙伴。可他却猛然发现,他跟长风哥哥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从长风哥哥那里听来了那么多他冒险的故事,他知道戚长风喜欢吃嫩一些的炙鹿肉、知道他每日清晨在自己还没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练武、知道他总喜欢跟二皇兄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把二皇兄气得吱哇乱叫、知道他总是怀念的谈起他的家乡白河——可是康宁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为什么会在父皇宣召下跟着自己舅舅背井离乡。

      他总是跟戚长风说起他的父皇和母妃,说他对父母怀有的那些小小的心事,说自己的快乐和烦恼,但是他从来没有跟长风哥哥聊过戚家的伯伯婶婶——于是他好像到了现在才想到,长风哥哥自己的家呢?他的爹爹和娘亲呢?他想他们了吗?

      康宁就好像那些看不到灯下小虫的人一样,懊恼自己怎么连这么要紧的问题都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想,如果他的大朋友是因为思念戚家的伯伯婶婶,每天不自觉发呆的时间都更长了,那他要帮忙去找父皇给长风哥哥放个冬假,让长风哥哥能够回南疆同自己的父母团聚一段时间——哪怕盼着长风哥哥在京城早日学得有出息,戚家的伯伯婶婶也一定很想儿子的吧?

      就像他,只是想到戚长风也许更想要回南疆同家人在一起,他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他了。

      一连两三日,康宁都想找个机会问问戚长风是不是想家了。可是每次他刚起个头,戚长风都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给岔开——康宁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藏不住心事。他那种有点担忧又有些期期艾艾的神情,几乎就是一点不掩饰的把“我要跟你聊一些让你难以启齿的事”这个意思放到他那傻乎乎的小脸上。

      戚长风是有点意外康宁看出了什么的。他其实是个外在的性格豁达开朗,但同时心防很重的人——宫中诸多心思玲珑之辈、宫外那些等着驱奉他这新晋红角的人,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有、甚至应该有什么不开心。康宁这个小笨蛋却这样敏感的意识到了。这让他有点说不出的伤感,又觉得这个小孩子实在不白让人心疼。

      但是他仍然不想将父母周年祭时日临近而心情沉郁的事与任何人谈起。

      他的阿爹阿娘离开他快要一年了。自他们走后,他未曾再与任何人说起过有关他们的一字一句。在赵云侠带他上京的时候他还想过,等进了京都觐见皇帝,皇帝准要问他与爹娘有关的事——他能被梁徽帝派人救出来,多多少少也有赖于戚氏夫妇在边地的烈士之名——到那时他也一句都不会说的。皇帝若责罚就让他责罚去。

      但徽帝许是从赵大哥那里听说了什么,并未问他。

      很奇怪,可他不想再跟任何人说娘生前是怎样泼辣善良又美丽,不想再告诉别人她唱白河谣时的动听声音;他也不想再告诉别人阿爹的豪爽、温柔、义气,不想说他幼时不懂事,跑到了石头岙的沟里,爹举着火把找了他一夜,找到他了却没舍得揍他,从石头岙把他一路抱了回去。

      戚长风把这一切都留在他心里那幢已经被烧毁了的、曾经简陋却安全的小房子里,不想再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踏入。

      赵云侠、十四娘、登峰庄主包括徽帝和赵贵妃,他们都是有边界感的成年人,而诸位皇子公主又是一群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孩子,他们都足够地妥帖周全,默契地与他保持着戚长风明显不愿宣之于口的那段距离,从来不会不体面地踩踏到别人的禁地上去。

      可康宁实在什么也不懂。

      戚长风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只是戚长风,是父皇口中英武勇敢的大哥哥,是每天都能陪着他的机智可爱的好朋友。他不是什么悲壮平民义士的儿子,不是父皇看中因而必须做出交好姿态的将种,不是被奚南王迫害因此朝廷要摆出姿态抚恤和拉拢的抗夷代言人。

      讲一句拗口的话,康宁是先看到他视线里这个活生生的人,然后越来越爱和喜欢他,然后才能因关心他看到他背后背负的一切,慢慢开始关注到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家庭背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诸如此类。

      ——所以他一头撞了上去。撞到皇帝特许给戚长风放假的那个日子、撞到戚长风藏起来的寝房里,撞到戚长风从来不曾展示在他面前的悲伤狼狈上去。

      在某些方面,康宁大概是个真正敏感的小孩子。在那个昏暗又冷的冬日早晨,宫人皆如影子一般在这座幽深广殿中潜藏了起来,小皇子独自跑来,长驱直入,然后他一看到戚长风的脸就愣住了。

      只是一瞬间,他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样,一种莫名又强烈的酸楚把他幼小的心脏攥紧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流下泪来。

      他本来想问,“长风哥哥,你今天怎么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好像看到戚长风面无表情那张脸、侧卧床上蜷缩的姿态、盯着绢窗的那双无神的眼睛,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以一种温柔的本能,像一匹温暖的小马一样,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不发一言地把戚长风的脑袋搂进了怀里。

      有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勇气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了小皇子的胸膛里,他猛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戚长风的愿望。他学着赵贵妃爱抚他时那样轻柔地抚摸着他怀里的大朋友的头发,那是他下意识地在表达一些他不会讲的话,他想告诉戚长风的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正有一个人很爱你。

      “你怎么了,”戚长风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问这个小孩子。他的嗓子是哑的,“你哭什么?”

      康宁不知道。康宁不会说。他摇摇头,声音里是那种小孩子式的、十分可怜的哽咽,“我喜欢长风哥哥,”他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居然只懂得讲这个,“我……我抱着长风哥哥好吗?”

      戚长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应。然后他猛然抬起上半身,一把将床头艰难的踮脚站着的小皇子抱了起来,看了他两眼,好像一只动物在确认那是不是它同穴的幼崽一样。然后他把康宁搂进了怀里,把他放在胸膛上趴着。

      也许是小孩子纯洁无瑕的爱永远能让人心生酸楚,又或者在痛失双亲、流离失所的少年内心最深处,他其实是期望能有一个人来关心他、询问他的——

      他在沉默又沉默后,久违地讲起了他曾以为再也不想跟人提起的:“我娘,”他声音喑哑,只是这两个字就流下泪来:

      “她最爱白河县东有一家人制的胭脂。”

      他又想起了家乡白茫茫的河水,想起那天空的蓝落下来掉在他眼睛里,想起父母穿过潮湿的密林向他走来,阿娘一看见他,两条眉毛就很凶地竖起来:“这小兔崽子再祸害我的胭脂,看老娘不把他这对狗腿打断!”

      阿爹还在娘俩当中做着和事佬,而他早眼尖地看到爹娘担子里用竹叶裹着的烧鸡——小小的他像一只灵活的猴子那样冲过去,捞起了还带有余温的香喷喷的烧鸡,机敏地躲过了他娘呼啸过来的掌风,拎着那烧鸡就冲去找他村中的好朋友们。

      他那时候是这样的无知和快乐。

      他还想起了很多事,那些温馨的、浪漫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已经不会再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事情,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是一些完整的情节,有时候突然语无伦次跳到另外一些片段,有时候只是笑或者流泪。

      而康宁就始终在他怀里被他抱着,同时也抱着他,沉静地听这些跟之前的故事比起来一点也不精彩、但此刻却能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低语。

      他们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昏暗而静谧的床榻之间度过了一整日,从阴暗的清晨待到了冷风呼啸的黄昏,好像这一日,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两个孩子,所以要在彼此之间给予和索取最后的力量。

      而永春殿内,温暖明亮的暖阁里,赵贵妃多少有些心怀忧虑,“康宁哪里懂事,他一向冒冒失失的,没准就没心眼地去戳人家戚小郎的痛处呢。还是派人去看看他们吧?”她怎么想怎么觉得皇帝不靠谱,“再说这都一天了。”

      徽帝摇摇头,安抚地搂住贵妃的肩膀,把她好好地按下来在坐塌上,“交朋友不能只享受对方对自己的妥帖,到了朋友最孤绝的境地,便放心地认为他一个人能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是做不成挚友的。”

      “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做父母的插不进去手、也注定无法替他安排好的。该怎么做,就让孩子们自己摸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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