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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燕归 ...

  •   经年未见的旧友把酒言苦了大半夜,第二天几乎都未能起来,直至第三日,燕归才在皇帝的安排下见到了剩下的那些皇子公主。

      只是燕归依然没有丝毫要体谅长辈们良苦用心的意思,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一直板着,就差明晃晃地写上嫌弃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连大公主都不再试图同这小客交谈以缓和气氛。宫里的消息向来是风一吹就传开的,这燕氏小儿前日在殿上对大皇子出言不逊的事,在内廷里外已是人尽皆知,故今日在场的虽没有大皇子,余下的那些从心里也不很愿同燕归亲近了。自然就连客套都客套得有分有寸,不失礼却也不大热络。

      燕归那双毒辣的眼睛,三分假意都会给你放大成十分虚伪,又哪里看得上别人自以为周全的寒暄致意呢。

      别人不来找他讲话,燕归便也乐得安静。

      刚才数句你来我往,在他看来已经用尽他一个月可以支出的虚情假意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公主,在他眼里不过是些自以为摆出平易近人的脸、却只为皇帝的格外恩泽而勉强客气于他的一群笑话。甚至如果他们能干脆冒着为皇帝不喜的风险,遵照内心,对他不假辞色,或者将他跟大皇子的纠纷挑明了斥责于他,明火执仗地表演友爱手足,燕归还高看他们一眼。

      这一年过于惨烈的经历让他对一切自以为地位高贵的人都有了一种潜在的、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敌视厌恶,而这个年纪的他又有一种小孩子似的刻薄和自作聪明。他过早地用眼睛把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分成了两类。他看得出这大殿之内,皇帝和燕来是唯二确实在意和关心他的人,尽管他知道他们都不算喜欢他。而剩下的人,他们既不喜欢他,也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燕归觉得这样其实很好。大家谁都不在意谁,便千万不要互相勉强。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算是他肯承皇帝和燕来的情。尽管他相信他们在自作聪明——他知道那个女人的朋友们希望他能“打开心扉”,像个呆傻小儿一样哭哭笑笑、作回一副生动的情态来。那才能叫他们放下心,自以为对他做了好事。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假如没有一个明明比他大了一岁,看起来却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中途到来的话。

      但是那一刻——怎么说呢?在那个粉雕玉砌的小孩迈进来的那一刻,这殿中原本靠地龙和火盆的热度烘出来的,靠丝绢和薄纱、明珠与彩雕装点出来的虚假的春天好像一瞬因间那些迸发出来的热融融的疼爱和快乐变为了真正的暖春。

      所有的脸,包括在殿中侍候的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宫人的面目,都在那时刻不约而同地带出了一种鲜明真心的愉悦,好像一堆灰突突的人雕同时千篇一律又各有不同的活了起来,好像此刻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从外面迈进来了,而是春天正穿过门外凛冽的寒风和苍冷的雪长驱直入。

      燕归不知道,在那个照面时自己确实露出了一张属于孩子的、好奇又惊讶的脸。

      他看见了那个笑着跑进来的小孩,看到殿内的一双双手殷勤地去迎他,看到宫婢、内侍乃至皇子公主们都围拢过去嬉笑嗔怒、嘘寒问暖,他们几乎没有章法地照料着他,将他的斗篷脱去,将毛球般的汤婆塞到他手里,拿着微甜的暖饮喂他,然后那孩子这样经了一路的手,被几步迎下来的皇帝笑着拢到了自己身边。

      “长风该先过来的,”皇帝这样说。燕归于是这才看到方才一起进来的另有一位气质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少年,“等着这个小猪睡觉起来,没准是要等到晚上的!”

      康宁是听说了宫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弟弟的。他身为父族和母族两边的老幺,几乎从没在身边见过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来的一路上又兴奋又好奇,谁想刚到了这里就惨遭徽帝拆台,破坏了他作为大哥哥的英明形象。

      这让他觉得有点羞恼,感觉在这小弟弟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抬头给他爹送去了一个谴责的眼神。

      啊。我儿子真可爱啊。

      皇帝被他谴责得美滋滋的。

      而康宁已经一扭身躲开他父皇搂着他的手跑到燕归身边去了。新来的弟弟比他稍高些,但也相差不多,他是康宁在整座皇宫里难得的不用仰着脸去看的人。托了从小就喜欢花样夸儿子的皇帝,康宁一向知道自己长得相当漂亮,他可没有男子应崇尚阳刚硬朗之风的概念,向来很以容貌为得意,今日见了同样生得出众的燕归,心里便更加觉得亲近。

      他又哪里会读人家脸色,更没想过世界上会有哪怕一个不喜欢他、不亲近他的人,他直接就把燕归的手一拉,并不比初次见到戚长风时更见外,亲亲热热就叫上了人家的名字:

      “阿归,原来你也长得这样好看。我早便知道你了,”早在两刻钟前,“你呢?你听说过我吗?我比你还大一岁呢。”

      他这样自顾自说着,很快就有了一个新的主意:“要么你叫我康宁哥哥吧?”

      猝不及防被拉住手的燕归脸绿了。

      一旁的戚长风的脸不知为什么黑了。

      有时候戚长风觉得康宁就是那种傻乎乎的小狗,他会把路上跑着的所有小狗当成他的伙伴,默认大家互相喜爱,是天然亲密的好朋友。

      可事实上有的狗只会回他一嘴。

      燕归冷冷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几乎有点像是推搡了小皇子一把,其中透出的嫌恶完全不加掩饰,“殿下说笑了,小子地位卑下,不敢造次。”他那冷刻又嘲讽味十足的腔调在这一句谦辞中体现得前所未有的鲜明,几乎像一把能将人割伤的刀子了。

      那样的狂傲狷介让他实在不像是一个孩子。尽管他身量幼小。

      皇帝的脸色也有一瞬难看起来。

      燕归含着一丝冷笑等着这个小皇子的反应。这位小殿下看上去就是地位尊贵、饱受宠爱的,他被皇帝当成掌上明珠一样呵护长大,甚至可能都没有被人忤逆过吧?他这样一厢情愿地过来冲自己释放亲近、当然会理所应当地等待一个感恩戴德的回应,等待自己如殿内所有人一般卑躬屈膝的驱奉、逢迎他。那么当他被自己拒绝,这个痴愚美丽得叫人好笑的小孩子又会摆出怎样一副暴跳如雷的姿态?

      瞧这小殿下被宠得没有一丝阴霾的模样,城府大概还远不如他的大哥,待会不会要在地上撒泼打滚吧?

      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痛快有趣,甚至并不惧于这会给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甚至惩罚。他已经厌恶透了这世上所有自以为是的贵人,只想用最锋利的刀子一个个捅穿他们的丑态。

      燕归倒是做好了准备。

      可是康宁从没有听过人家阴阳怪气的讲话。他听不懂。

      小皇子只是被那一下甩得不太高兴,他不觉皱了皱眉,但是他仍然非常平和又语重心长地告诉给这位新来的弟弟,“我没有说笑,你也不要不敢。”他认真回复着燕归充满了讽刺的、一点也不走心的场面话,然后继续一本正经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甩别人的手了,这个行为很无礼,知道吗?”

      康宁用那种“真是不懂事”的烦恼眼神看着燕归,而很明显,这是一种自以为更成熟的人看小孩子的眼神。

      燕归在那一刻竟然无语凝噎了。

      戚长风在一边看了这半日,只觉得这皇城新来的小客实在够惹人生厌,燕归和康宁短短两句话的来回,他已经跟二公主等在这燕氏小儿的问题上统一了立场。这时只觉得康宁站在那孩子旁边就是受欺负,小笨蛋被人挤兑了都不知道,若是放任两个人一处玩耍,还不知道会受多少气去,哪能再坐视他跟人家那精明刻薄的孩子玩在一起?

      当下殿中所有人几乎都是同样的想法。只是还没等戚长风巧妙地把他的小殿下拉回来保护在自己身边,燕来已经大笑着把老友的心肝宝贝扣住了。

      “小殿下说的简直再对没有,”诗人一把将这活宝贝捞住,此刻只觉得皇帝那些吹儿子的信也未必完全是在发疯。他看向自己难得吃了个瘪,几乎被听不出话外之音的小皇子惊得呆住了的养子,头一次觉得这苦手的小子也未必没人能治:“阿归,小殿下刚才说得难道不对吗?你自己想想自己方才的行为是不是无礼,你不该向小殿下道歉吗?”

      皇帝看不下去了。

      与踏月的旧情是旧情,但他可一点也不想把自己的小儿子跟燕归撮合成好朋友,不说什么星相生肖那些玄的了,光是心胸开阔这一条就完全不能符合。

      “咳咳,”皇帝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从中打岔,“阿归也不是故意的,景至就不要对他太严厉了。好了康宁,”他匆匆打完圆场,就忙着唤自己的宝贝儿子,“快到父皇身边来吧。”

      但是燕来为了养子也算豁出去了。他是亲自把燕归满身血地从他生父的府上抱出来的,心里总归对他多一些怜惜。他揽着康宁的手没松,眼神却如水波一般涟涟看向也望着他的皇帝,目光中带着熟稔的耍赖和恳求,“做错了事,不道歉哪里能行。”他盯着徽帝,话却是对着燕归说的,“阿归,给小殿下道歉。还有,小殿下都叫你不用客气了,他本来就长你一岁,你叫他一声康宁哥哥有什么不对?快叫吧,我知道你不是做错了也不讲道理的孩子,是不是?”

      于是小皇子也在燕来怀里转过头来,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期待又认真的紧紧盯在另一个小孩子面上。

      见鬼的康宁哥哥!

      燕归的脸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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