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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得意 ...

  •   皇帝新年时当着一干儿女、臣属和宫人,曾金口玉言作下承诺,只要从正月到寒食节结束期间,小儿子一直都健健康康未曾染病,他就允许戚长风带着康宁出宫,到京城尽情玩上一日。

      自那以后,康宁几乎是数着日子盼着那天的到来,想起来时就要跟人念叨念叨,从他自己的婢女随侍,到致博斋的讲师教习——甚至连皇帝起居殿下伺候的女官王姑姑都把这件事记熟了。而等到康宁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二月,出宫放风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小皇子却被一场谁都没料到的骤雨给放倒了。

      康宁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日,身上的温度还是时有反复,一整个白天,小皇子醒醒睡睡,喉咙里像是始终烧着一把火,顺着血脉一直灼到脆弱的脏腑里,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难过,意识也无法长时间的维持清醒。

      连喝了几副药,直到他高烧昏迷后的第三个早晨,他的病情才算是稳定下来了,能倚靠在软枕上好好地跟人说说话、也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他这时开始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出去玩的事泡了汤,本来还在好好地喝着侍女喂过来的粥呢,一低头,再抬起的时候泪珠就含在眼眶里了。

      碧涛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把碗放在小杌子上,低头去看他,“怎么了?殿下可是咬到舌头了?”小姑娘关切地问,“咬得重不重?快伸出来给奴婢瞧瞧!”

      “才不是!”康宁对围过来的宫人们摆手,看着那一张张焦急的脸,突然悲从中来:“我才没有那么笨呢!不要当我是个小孩子了!”

      碧涛听得忍俊不禁,深觉自己的小主子烂漫可爱,张口就来地顺着他道,“可不是,殿下如今长大懂事了许多,可不会再随便哭鼻子了。”

      “我没有要哭鼻子。”康宁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靠在毯子里琢磨琢磨,觉得不能赔了出宫又折饭,于是从软衾中掏出胳臂冲着自己的粥小手一点,“干嘛拿走了啊,我还没吃饱呢。”

      盼了那么久的念头一下子没了指望,养病期间的小皇子一直都闷闷不乐的。他的心事向来很好猜,永春殿的人很快发觉了小主子不高兴的根源,只是这件事情,他们却无法为小殿下排忧解难——

      一向最得器重的叶嬷嬷这次都吃了挂落,挨了皇帝陛下的罚。小主子不过是在御花园玩耍一趟,却实打实地大病了一场,哪个又敢在这时候作兴?哪怕是一时拿瞎话好话哄着小殿下,若是康宁当了真,他们又哪里能为他实现、如何能跟皇帝贵妃交代得了?便只能装聋作哑,拿些奇巧玩器、趣闻故事来逗他,指望能转移了小主子的注意力。

      果然,康宁这一病,皇帝并赵贵妃这两个宫里最大的主子都不再提儿子出宫的事了,底下人最会察言观色,哪里还能不明白上头的意思。便是几位平时里爱同弟弟说笑的皇子公主,也都是伶俐精明的孩子,俱都默契地不再拿出宫的事撩逗幼弟,便是自己后头呼朋引伴地出去玩耍,也是有意无意地避过康宁。

      戚长风不知道是不是在宫里待久了,好似也学会了跟着看眼色,自康宁病了,他便没再提过两人曾畅想许久的京城一日游。

      好像事情也确实该是如此,谁又敢真的拍着胸脯为小皇子的健康负责呢?永春殿的叶嬷嬷历来是最稳妥不过的忠仆,自康宁出生时就一手照料着他,从没出过差错,那日小皇子出去放风筝又是赵贵妃欣然首肯,再说那日的天气,原本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半个御花园的宫侍都呼朋引伴地围着热闹——谁能料到偏偏就有一场雨等在不久后,把那日出宫在外的皇帝和皇子公主们浇了个遍、又让小半年没闹过大病的小殿下大伤元气呢?

      若是再选了个好天气,却还遇到这等变故,把小皇子冻病了怎么办?若是街市人流鼎旺、车水马龙,突然就冲出哪个不长眼的把小皇子冲撞了如何是好?退一万步讲,外头的一茶一水、一饮一食——哪怕是外头因人畜尘灰而腌臜的空气,身娇肉贵的小殿下又哪里能够适应呢?

      把小皇子关在这重重落锁的深宫之中,纵然他会因不能得偿所愿而心思郁郁,却怎么都比放他出去要稳妥得多了。

      在皇帝和贵妃仿佛默认般的不发一言之下,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达成了一种沉默又心安理得的共识。这种伴随着剥夺的保护、这样附加着禁锢的宠爱,重新像枷锁一样落回了康宁身上。因为他是一个被众人深爱,却叫人不放心的、多病的孩子,所以这就是他必须要过的那种更让人安心的、也不那么给人添麻烦的生活。

      小殿下失望的姿态也是懂事的。

      他没有不死心地去问他的伙伴,我们还出不出去了?他已经开始认为,有些问题的症结其实在于他自己。宫里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皇和母妃,已经替他做出了对他最好的选择。乖乖听从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到的了。

      只是在偶尔,在他养病期间微风和煦的下午,他的目光会慢慢地越过宫墙,越过美丽绽放的春日花树,到更远的、他从未见过只能想象的天地去。

      那样的目光也让戚长风确认,这座宫城并没有用最好的方式养育他的小殿下。

      他认为康宁应该拥有的——他会亲自把那些带给康宁。

      寒食节过去后,在一个多云而温暖的上午,他用一套乔装的衣裳将小皇子偷偷带了出去。

      当然,彼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偷偷”在梁徽帝安排的暗卫眼里简直等同透明——但是皇帝在属下请示是否要立刻把他们带回来时难得的沉默了。想着宝贝儿子这段时间郁郁寡欢的小脸,想到赵贵妃这几日的煎熬犹豫,在内心挣扎许久后,皇帝只命暗卫保护好两个孩子的安全,有情况随时报告给他,便放任了戚长风带走自己的儿子——所以也就姑且可以算作是“偷偷”。

      溜出宫去的康宁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傻子。自打他生下来时起,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他甚至想象不出世界上原来生活着这么多的人,男女老少、显贵卑贱、平庸美丑、各有悲欢。

      只是呆呆立在街上看人,他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新奇和满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些不同的、真实而浓烈的情绪,这样千千百百各有不同的脸。他在宫中所见的,好像从来无非是宠爱顺从、担忧嗔怪、喜悦逢迎——而街上这扑面而来的一切与他过往的生活比起来,是如此的古怪鲜明,生动唐突。

      他第一次真正与普世意义上的众生相逢。

      “小傻瓜。”戚长风笑了。他就在康宁一个简单的反应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就是他冒着风险把康宁偷偷带出来所要得到的报酬——他想把这真实旷阔、美丽博大的世界还给他。

      “不要在这里愣着,”少年牵着小孩子的手,抬手指向了前面不远处长长汇聚的街市,“我要趁着陛下派人抓咱们回去之前,把最热闹的地方先带你逛逛。”

      时辰近午,街市上的面孔更多了,康宁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害怕。他不自觉地用两只手抓住了戚长风牵他的手,像一个有些怕生的孩子贴在哥哥的腿边,他一边用他那双好奇得睁大了的眼睛把两边的摊贩瞧个不停,一边像个跟脚的小狗一样挨着戚长风,从唯一熟悉的长风哥哥身上获得支持和勇气。

      “俺的娘嘞!快来瞧瞧啊,这小公子生得可真好!”一个卖荷包的妇人两眼放光地看着面前走过的小少爷,只觉得自己几十年里都未见过生得这样好的孩子,也不知他爹娘怎么养下的,眉眼竟能精致成那样儿,简直像一尊小小的菩萨——“干嘛一直撵着你哥哥!是不是不常来集市上啊?”

      这妇人性子是个能张罗的,又惯来操持生计,口舌上是从来不打怯的,见到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就想张口逗他,“想是小少爷生得这么得人意儿,定是家里爹娘的心肝宝贝,轻易舍不得放出了来罢!”

      她不过是随口瞎搭话,说得倒是准。戚长风便站住了脚,停在她摊子前头。

      康宁先前都没意识到这妇人是在同他讲话——他可从来没有过走在路上被人搭话的经历啊!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怎么的还有些羞怯,于是下意识地就仰着脸跟自己的大朋友求助。可是戚长风碰了碰他,却一言不发,只在一旁等着看小皇子自己作何反应。

      康宁悄悄地吸了口气,只好对着那妇人露出个笑来,对她乖乖地摆手,“嬷嬷午好。”他问候道。

      他话音还未落,头顶便传来戚长风“噗”地一声笑,然后小皇子的肩膀就被搂住了,康宁听到戚长风边笑边咳地告诉他,这位可不是什么嬷嬷,他应该要叫人家大娘。

      那妇人倒并不介意这点小事,她还特特选了自己摊子上最精致的一只荷包,非要送给康宁这位漂亮的小公子。康宁对别人给自己穿戴东西一向没有什么不能受、或要给予报酬的认知,心安理得的站在那,低着头看着妇人给他挂上了。于是等到他走的时候还听到妇人对着旁边一个绣荷包的姐姐说,这果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等闲人家都养不出这么漂亮的孩子来。

      康宁听得心里有几分得意。他美滋滋地摸摸那个粗糙的荷包,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装模作样地仰头问戚长风,“长风哥哥,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戚长风暗笑。他也配合着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一副感叹的样子,“唉,怎么都没人送我呢?看来长得漂亮果然还是有点好处。”

      康宁没想到戚长风原来也想要这个荷包啊。

      可小皇子却有些不大舍得。他犹豫了又犹豫,摸了摸衣襟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礼物,还是装作没听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康宁小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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