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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争那闲思往事何 ...

  •   一
      元和十四年春三月,樊柳两家联姻亲。
      新娘一身大红婚服,凤冠霞佩,绛唇黛眉,甫一露面,便叫众人愣了神。一方面是新嫁娘的艳色惊为天人。 另一方面,新嫁娘是个男子。
      二
      “夫人。”发鬓斑白的老仆转过廊院的拐角,看到靠在栏边的身影,见怪不怪地请安。
      那人似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见到老仆,浅浅一笑:“王叔。”他的手指抓着厚斗篷的边缘,将斗篷裹得更紧了点——樊将军的新妇似乎格外体虚 ,惧冷病弱,让他绝色的容颜更添几分令人怜爱的娇气。
      可惜 ,生了这幅好样貌,却偏生是个男子。老仆垂着眼,恭谨地告退,却听得新夫人又问:“将军可曾回符了?”
      “将军今日不回府。”
      “嗯。”轻巧的步子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与轻的快消散的话一同拐进了偏房:“我知道了。”
      三
      茶香袅袅,沏茶的人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熟练地将第一遍过了茶叶的水漉干,又注入新的山泉水,置于小炉上,清浅的香伴着氤氲的雾气绕在一坐一卧的两人周身 。
      半躺着的人支着太阳穴,看着坐得端正的绝色美人将茶叶收拾好才慵懒开口:“柳生,你真嫁给那劳什么将军为男妻了?”说话的男子亦生得极好,只是看上去像一个风流浪子似的。
      “是樊将军。”柳生垂着眼睫,提起冒出白汽的棕褐色茶壶往茶盏中倒茶,升腾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面容,更添几分虚无缥缈的空灵感。“你能找到将军府 ,还敢说自己不知道?”柳生勾唇一笑,“你的茶。”素白的手将茶推向小案对面。
      那男子撇撇嘴,散漫地端起茶:“真是不可思议。”“柳家想要笼络年少有为的樊将军,又舍不得家中的掌上明珠,把我这个庶子推出来又有什么好诧异的。”柳生将备在一旁的山泉水递给被烫得龇牙咧嘴的男子,“毕竟他们还指着将嫡女送进宫中当娘娘呢。”
      “噗,你那妹妹才十四岁吧?让她进宫去服侍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头子?”闻言柳生无奈哂笑:“慎言,这儿可是将军府。”柳生抬袖抿了一口茶:“她比我还小六岁呢。”将手中的茶放回案上,柳生拿起手帕擦了擦手后小心地叠起手帕。
      柳生抚平帕子时男子又冷不丁地开口了"那你呢?”柳生指尖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将皱痕拉平:″我?”柳生漫不经心地道:“随便了。总归樊将军也不至于对我做什么。”
      男子还要开口,柳生却抬手打断了他:“好了,庄离,你该回去了,否则嫂子把你关门外可不关我事。” “行吧,那我先撤了。”明白柳生是不想再谈了,庄离貌似洒脱的耸了耸肩。告辞离去时听到柳生淡淡地道: “放心吧,我不愿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得了。”
      四
      “夫人,将军让人传信回来,叫您今晚和他一起去参加宴席。”老仆敲了敲偏房的门,在外喊柳生。
      柳生放下手里的书,应道:“王叔,我知道了。”柳生站起来,在梳妆镜前坐下。柳生体弱多病,前阵子染了风寒,如今已然好转,只是身形越发瘦的,月白的里衣勾勒出的腰肢不盈一握。
      铜镜中的人眉心微蹙,面上犹带病色,却无损于他的风采,只是这般姿态,倒底是不宜出席。柳生轻抿泛白的双唇,还是打开了妆盒。
      敷粉抹脂,描眉点唇,将脸上的倦态掩下,柳生苦恼地抓了一把头发,犹豫着抽出一支簪子。门在身后被推开,柳生惊喜地回头:“容华……”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柳生的小厮,而是成婚一月有余却只见了一面的樊昭。 “将军。”柳生连忙请安,看着樊昭走进来,樊昭将一套湖蓝色的衣衫递给柳生:“怎么还没有好。”柳生接过衣裳,丝绸的面料摸上去感觉很好。
      “已经差不多了。”柳生轻言细语的解释 ,“还有头发没有束。”樊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将柳生按坐在凳子上,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玉梳。 樊昭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发间穿过,柳生抿紧唇,任由樊昭在自己的发间插上一支金步摇,柳生将握在手中的簪子放了回去,听见樊昭将门掩上方才抖开樊昭带来的衣裳。
      这套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像裙装,柳生好笑地理了理摆:虽说嫁与了樊昭,可他仍是一介男子,这么打扮起来,倒像一个美艳的妇人了。
      罢了,随他去吧。柳生拉开门,跟在樊昭身后上了马车。
      五
      柳生低垂着眼眸,坐的端端正正,与樊昭的距离足有一臂,樊昭似也不在意,两人沉默着到达了目的地,新婚之人间比陌生人还冷淡几分。
      马车刚停下,便有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唱喏:“骠骑将军到。”柳生了然:大约是传闻将军与夫人之间关系尴尬。将军脸上约莫是挂不住了。虽然这传闻倒也是事实,不过对将军来说可有些丢面子。 柳生心中大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微笑着将手放到先一步下车的将军伸出的手上下了马车。两人亲密地挽着手臂,俨然一对恩爱眷侣。
      人们明显安静了几秒,柳生丝毫不怯,挂着得体的笑容向面露错愕的皇上下拜:“微臣参见皇上。”柳生礼数周全,举止从容,打量的眼光不着痕迹的地收了回去,宴会又恢复了热闹。柳生是顶着某些人好奇的目光和樊昭坐在同一张桌后,着手为樊昭布菜,自然的模样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两人之间亲昵甜蜜的相处,透着新婚燕尔的味道,对视时脉脉的情意更是叫人无从插足。竟是打消了臣子们的疑虑。
      “大人演的可真像。”柳生推开偏旁的门时忍不住笑了出来,轻柔的浅笑中含着看不出来的讥俏。 樊昭敛了柔情,冷笑一声走进了正室。
      “你也不赖。”
      六
      短暂的讥讽似乎已经被遗忘,两人间依旧是相敬如宾的状态。
      柳生的头疼发作得越发频繁,只好唤容华去抓几副药来。头疼是柳生的老毛病了,郎中开的药不过是以往的药材,但都只能缓解。
      柳生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强迫自己咽下去,喝完之后又是一阵反胃,差点没将药又吐出来,容华赶紧把蜜枣给柳生,柳生忍住恶心将蜜枣塞进嘴里。
      压不下去的苦涩在口中打转,柳生难受的不行,只好先趴在桌上休息,容华将空碗端了下去。
      过了半晌,樊昭撞开门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柳生诧异的抬头,只见柳生面色酡红,兼有一身酒气,显然是醉大发了。柳生皱着眉撑起身子,搀着这个醉鬼走向床榻。
      头还是有些疼,柳生按住眉心,用力的揉了揉,脚步虚浮的去煮醒酒汤,樊昭扣住他的手腕:“……别走。”柳生叹了口气,跟醉汉完全没法讲理啊。头痛偏巧又开始发作了,柳生头痛欲裂,没好气地挣开樊昭:“放手,我去煮醒酒汤,不走。”
      樊昭居然还真的松了手,可怜巴巴得道:“那你快一点。”柳生被气笑了,喝醉的将军居然还有点萌?
      七
      醒酒汤煮好后,樊昭已经在柳生的床上睡着了,沉稳的呼吸声透着安稳,柳生无语,没好气地在床沿坐下,戳了戳樊昭的脸,但这人偏偏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生气,不生气,柳生人忍住火做了一个深呼吸,不生气才有鬼啦!本来都要睡了,还得服侍这么个麻烦精!柳生越想越生气,差点把手里的碗连汤带水全扣在这家伙脸上。
      柳生费尽心思的给樊昭灌下醒酒汤,见樊昭大有赖在这不走的意思,只好趴在桌上将就着歇一会儿。
      大约是太疲乏了些,柳生竟然睡着了。
      八
      樊昭一醒便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但并无宿醉后头疼脑胀的感觉,迟钝的眨了眨眼,樊昭才发觉这并非正室,而是他给自己的妻子安排的偏房。
      从床上爬起来,樊昭看到坐在桌边的人不由一愣。
      柳生着一袭白色大衣,披散着一头墨发,柔顺的发丝自脊背上一泻而下如同上好的玄色蜀锦,一直垂至腰际,柳生瘦的似乎不堪一折,弓着的背上凸出的骨骼在衣下分明异常。
      柳生手边仍有半碗早已凉透的醒酒汤,她因为照顾樊昭近一晚的时间,柳生倦态浓重,眼底的青灰在白皙的肌肤上异常显眼。樊昭盯着柳生纤长的羽睫发了好一阵呆,成婚近两月,他竟从未仔细看过柳生,此时纵是心里百般抵抗,樊昭也不得不承认柳生却是生的极美。
      一个男子如此美貌,又加上身体虚弱,真让人怀疑他是否生错了性别,樊昭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小心地将柳生抱起,柳生的睫毛颤了颤,但最终没有醒来。
      樊昭看着被安置在床上的柳生皱起的眉心渐渐舒展,不由松了口气,转身出了侧室,将门掩上。
      若柳生不是柳家人,那他亦一个很好的妻子。
      九
      “哥?!”柳生抬头看到来客时难得露出诧异的表情:“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请自来的男人绽开一抹温柔的笑,“不欢迎吗?”
      “怎么会。”柳生连忙把男人请进屋里,“我只是没想到哥会来。”“他待你可好?”男人脸上浮出忧色,“小弟你似乎又瘦了。”
      男人是柳家的嫡长子柳彬,文采扉然,颇得柳家欢心,但他对柳生却即为照顾,听到哥哥的关心之语,柳生的笑容里多了几丝真心:“放心吧哥,我很好。不过是前几天染了风寒,如今已经好了。”柳彬没有进屋,微笑着摸了摸柳生的头:“我还有事儿就不留了,赶紧进屋,莫受了凉。”
      “哥,我送送你吧。”“不用了。”柳彬叮嘱道,“有什么难处就要告诉哥。”
      柳生的喉咙里哽住了,委屈的情绪忽然在心底漫开,可最终他只是张了张嘴:“哥哥再见。”
      十
      樊昭怒不可遏的走进房中时柳生正在看书,柳生放下书,屈膝请安:“大人。”
      “你动了我房间里的印?”樊昭愤怒的质问。柳生微一错愕。低声回道:“回大人,未曾。”柳生垂着眸,感觉到樊昭的目光如针刺一般扎在身上,仿佛要从柳生平静的目光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樊昭什么也没看出来,一语未发的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又问:“今天来的人是谁?”
      “……是哥哥。”柳生走过去关门,听到樊昭冷冷地甩下的一句话:“你最好安分一点。”
      这算什么?疑人偷斧吗?柳生好笑地耸了耸肩,将房门关上,阻止了凛冽的冷风将室内的温度卷走。
      十一
      柳生云里雾里地被小太监带进宫中面圣,臣子家眷被皇上单独召见可不算什么好事,柳生低垂着眼眸,在心中细细思量,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身着龙袍的皇上虽已年近知天命,却仍旧俊朗,柳生没有细看,款款下拜着:“微臣参见吾皇。”皇上自书案后走至柳生面前将他扶起:“爱卿请起。”
      柳生暗自困惑,将军的面子这么大,能让皇上亲自扶起他的家眷?柳生面上不显,恭敬的拜谢,心里却直犯嘀咕。
      皇上什么都没说便叫柳生离开了,被盯着看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的柳生更加茫然:“真是圣意难测啊。
      满腹疑问的柳生经过御花园时一只粉团子冲出来抱住了他。哈?!柳生下意识的弯腰接住了这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
      一个宫女跑过来:“太子殿下!你慢点!”看到柳生时满头大汗的小宫女赶紧停了下来:“多谢公子,您……”柳生勾唇一笑:“柳生。”小宫女大约没见过笑得这般好看的人,不由得红了脸。
      “柳公子,请把太子放下吧。”小宫女伸出手想从柳生怀里抱过太子。
      柳生满脸尴尬:不是我不放他下来,是这臭小子死活不撒手啊!小太子挂在柳生脖子上,勒得死紧,生怕柳生跑了似的。
      “太子!”小宫女焦急地哄他,“您快放手吧,柳公子体弱,可抱不动您啊。”莫名其妙“抱不动”的柳生:……我好像还没弱到那种地步吧?
      “不要。”太子反而抱得更紧了,整张脸都埋在柳生怀里,“挽翠,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
      姐姐?柳生一头黑线,这个熊孩子!劳资是男的好吗?!
      太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仰起一张精致的小脸:“你可以陪陪我?”柳生:“……这娃怕不是个演技派。
      就算这小屁孩是装的,柳生也无法拒绝这个可怜兮兮的小表情。柳生的口气中掺上了几分温柔宠溺:“好。”怀里的小太子立马高兴起来,开心地松开了柳生:“拉勾。”
      “好,拉勾。”
      十二
      太子的体力简直非人哉!柳生虚弱地婉拒了挽翠的搀扶,强撑着上了马车,一落座便笔亳无形象地瘫了,天哪,精力旺盛的小孩真可怕 。
      柳生暗暗吐槽,没注意到自己的唇角微微上翘,柳生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多亏了太子,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不幸了。
      其实也称不上不幸,不过是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厮守一生而已,柳生叹了口气,天下貌合神离的夫妻那么多,若能平淡度日,倒也不错。
      今朝男子与男子联姻也不算少见,做一个男妻罢了,他不必不甘心,柳生如是劝慰自己呀,压下眼角涌起的湿意。
      至于曾经的济世理想,就当,从来没存在过吧。
      十三
      “啪——”柳生的耳里直响,隐隐约约听到樊昭火气冲天的怒吼:“劾我私养重兵,这话也是能随便胡说的吗?”
      柳生站起来,被打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唇角已然磕破了,柳生擦去血,还是一脸平静:“我没有。”脸颊肿了起来,樊昭还真是没留手。
      “不是你?”樊昭揪住柳生的发,柳生吃痛的皱眉。看着樊昭英朗的轮廓,心里一片七凄凉,却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难着,樊昭暗暗咬牙:柳生昨日瞒着他入宫,今日就有人劾他,怎么可能不是他? “ 我要休妻。”樊昭恶狠狠的低语道 ,“理由便是你水性杨花,不守规矩。”柳生不予回应,樊昭和他并未同房,说什么水性杨花,未免太过可笑。
      樊昭掐住柳生的下巴,强行掰开柳生的嘴,灌进了药,柳生用力挣脱:“你干什么?”柳生既惊又恐,被强灌下去的液体,诡异的甜仍停留在唇齿间。
      樊昭嘲讽地勾唇:“你不是喜欢招惹男人吗?”樊昭不止一次见过一个长相妖冶的男人来拜访柳生。一待便是一个下午,这人又装什么清高?
      “你不信我?”柳生眼中有太多樊昭看不懂的东西,樊昭不由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将布条束在了柳生的眼睛上:“我从未信过你。”樊昭将候在门外的人叫了进来,柳生满面潮红,显然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
      “你我已为夫妻,我又何必害……”柳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让走到门口的樊昭忽然停住了。
      樊昭将那人赶了出去。这是他的妻,怎能让旁人染指,失了他身为将军的颜面。
      十四
      柳生浑身疼得厉害,如同被人打散架又重新拼回来一样。柳生空洞地盯着床上的帷帐,脖颈处青紫的咬痕深刻的硌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骇人。
      这是梦吗?如果是梦就好了。
      柳生闭上眼睛伸出手摸索床边的柜子,皓腕上斑斑的爱恨叫他有些作呕,冰凉的金钗细长尖厉,划开了柳生腕上的皮肤,柳生咬着牙,尖锐的疼痛无比真实,坚定而缓慢地引出温热的殷红。
      “哈哈……”柳生低声笑了起来,清越的声音沙哑破碎。他在嘲笑自己竟连一世安稳都求不到。
      不过,终于解脱了,柳生眼角越发涣散,疼痛也不再深刻入骨了,就……这样吧。
      十五
      柳生没死成。
      腕上的疼将柳生唤醒,柳生征然地盯着沁出血的纱布,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门被推开了,樊昭逆着光站在床前柳生没有看他,反而安静的闭上了眼。“为什么自杀?”樊昭硬邦邦的问冷得像在例行公事,“想博取同情?”“大人认为是,那便是。”柳生平静的回话,眼睫无一丝波澜,恍若一潭死水。
      樊昭语塞,甩袖离开,忽听柳生唤他:“大人。”樊昭停在门口,微微侧头。
      柳生坐了起来,半仰着头,墨发披散,衬得他的脸越发小了些:“你可曾可怜过我?”柳生的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半透明的,却依旧美得惊人。
      柳生清高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卑微的乞求别人的可怜。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似也觉得不妥,像失了力气似的靠回枕上,盯着抓紧被面的手指瞧。
      门被关上了,没有回答。
      十六
      樊昭因急召前往边关,待返回后已是半月有余。
      临近府邸时樊昭忽而一阵心慌,不由快马加鞭停在了将军府前。
      “夫人呢?”樊昭急匆匆的向管家王叔询问。
      “夫人今早出门了。”王叔笑道,“许是为将军准备惊喜去了吧。”樊昭也开始关心夫人了,真是小别胜新婚啊。
      什么惊喜!樊昭面色铁青的打开紧闭的房门,桌上的宣纸墨迹已干,被纸镇压着。
      是一封休书:“柳氏才德不济,不守规矩,且水性杨花……”柳生已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樊昭红着眼将休书撕了,为柳生戴的玉簪质地上佳,入手温润,此刻却因樊昭失手摔在地上而断成两截。
      若是他早些明白,他定不会……
      十七
      柳生在柳府中地位尴尬,失了娘亲的庶,小时无权知晓家族中事,长大更是身不由己。
      更重要的是,柳生并非柳家所出。
      柳生的母亲与柳家主母为闺中好友,一次出游时,柳生母亲为救其好友而遭奸人所污,坏了清白。还怀上了柳生。两名女子不知所措,柳家主母因内心愧疚强逼柳大人纳了好友为妾,不想柳大人醉酒,冒犯了孕中的柳生母亲。
      柳生因此早产,打小落下了病根。而那女子亦因难产而香消玉殒。
      此事成了刘家夫妇的心结,而半年后太子登基,面圣时柳家主母惊觉侵犯好友的正是成为新帝的太子。夫妇惶恐不已,索性将此事瞒了下来,限制了柳生出行露面,而将柳生嫁与樊昭,一方面是恐怕柳家护不住他。另一方面,柳家夫妇不愿时刻面对柳生,柳生的存在提醒着他们犯下的错。更何况,柳生身体有异,实在不算正常人。
      而今皇上已登基二十余年,亦立了太子,纵使皇上认出了柳生,也没法承认柳生皇子的身份了。只能尽力补偿了。
      大局已定,总需要有人来牺牲。
      十八
      “柳生,这药……”庄离担心地唤柳生,柳生已经发了半天呆了。
      柳生回过神来,摁了摁小腹:“凉了吗?”“早凉了。”庄离看着柳生端起白瓷碗,于心不忍道:“柳生,别喝了。”
      柳生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但态度却是很坚决:“我要喝。”“可是……”庄离刚开口柳生便将唇凑到碗边喝了起来,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
      腹部开始抽痛起来,柳生闭上眼:“庄离,我没有负他。”柳生紧紧咬着牙,倒抽了口冷气,“是他……负了我……”腹中的痛一阵强过一阵,柳生痛苦地□□了一声:“啊……好疼啊……”柳生指尖的血因用力而回流,泛着青白的手指绞着锦被。
      庄离看不下去了,转身出了卧室,柳生凄厉的尖叫混着抽噎叫人心疼。 柳生从没在别人面前哭过,大约太过好强的人,上天总要不停地加以重负,直至压垮他的自尊。 十九
      樊昭找到庄离时柳生早已离开。
      庄离东躲西藏了一个月帮柳生打掩护,被樊昭一拳砸在脸上时庄离不由苦笑:这日子的锅怎么尽要我来背? 庄离内心吐槽,面上刚硬无比,勇敢地将一囗血沫吐到樊昭身上:“不是大人要柳生莫污了您的府吗” 樊昭僵住了,颓然地放下手。
      “对了,柳生怀孕了。”庄离龇着一囗血牙,“但是,他打掉了,他说这不是你的种,可他从未曾负你。”庄离恶狠狠地将拳砸在樊昭的脸上:“所以,你他妈的到底干了什么?”报了一揍之仇,庄离表示很满意。
      “柳生是男人,怎么可能……”“确切的说,柳生是阴阳双生,而且托大人的福,他再也没法受孕了。”庄离吐掉口中的血,鄙夷的看着樊昭,“他去红袖楼了。”
      红袖楼是有名的青楼,不管男女皆姿色上佳。 “他说,若你来了,也该做个了断了。 ”
      二十
      樊昭看见柳生时柳生正倚在窗口大笑着,好像有什么惹人发笑的事似的,柳生笑得极美,樊昭从未见柳生那般快活地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柳生低头看见了樊昭,残存的笑意还停留在她的眉梢眼角,让樊昭有种柳生在为自己一人而展颜的错觉。樊昭只看见了柳生“上来吧”的口形,而后柳生便隐在了窗口。
      美人似锦,怡然其芳。
      柳生在府中总是着白衣,颜色素淡,气质如兰。而此刻半卧在贵妃榻上的柳生一袭红装,艳的不可思议,他的美张扬肆意,美的令人陌生。
      点在左眼角的泪痣勾人,化着妆的柳生翘着腥红的唇角:“不知大人有何贵干。”不该是这样的,柳生总是清冷的,怎会有这般媚到骨子里的声线。
      勾魂摄魄,莫过于此。
      樊昭应柳生身上的脂粉香而心烦意乱,半晌,他开口:“你是我的妻。”
      闻言,柳生明显一愣,随即恢复了自然:“大人说笑了。”纵使樊昭将真心递给他,“我不敢要了。”
      “太疼了。”柳生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樊昭哑然,忽而想起庄离的话:“若柳生不愿,没人能强迫得了他。”柳生栽过一次,是断然不肯再被伤第二次了。
      二十一
      “柳生,那个将军又送东西给你了。”一个正在描眉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小厮带上来的钗子,了然的笑道。
      柳生看也没看:“放那吧。”一手按在面前的另一个女子好奇地张望,警告道:“别动,妆要花了。”柳生点了点晕开的胭脂,在她的脸上斜斜的抹开,桃花妆衬得这女子更加清新动人,柳生为她贴上钿花,满意的收手:“好了。”
      “柳生,好了没?”一名衣衫轻薄的娇媚女子冲他抛了个媚眼,“我都等了好久了。”“起开。”柳生毫不客气,“你胸硌到我了。”那女子气恼地打了他一下,围在柳生身边的繁花艳柳纷纷笑了起来。
      “好了,别闹柳生了。”嬉嬉哈哈的女人们让开了一条路让庄家走过来,柳生今日都化了十几个妆了,也该休息了。”“嫂子。”柳生含笑冲庄家打招呼,红袖楼的老板正是庄离的妻子,柳生无处可去,索性到红袖楼中来为她手下的女人们化妆 。
      “樊昭今日来了?”云髻高耸的美艳妇人状似无意的问道,柳生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托人送我东西,随他去好了。”柳生将梳妆盒收好,听得女人又发问了。
      “你怎的又打赤脚?”话题转得突然,柳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啊什么啊?”年轻的老鸨嗔怪地瞪了柳生一眼,“若是着了凉就把你丢出去,可别传染给他们了。
      “我哪有那么娇弱。”柳生不满的抱怨,“就算嫂子很狠心,姐妹们也舍不得我。”柳生撒起娇来没人能扛得住。
      “入冬了啊,笨蛋。”雷声大雨声小地敲了敲柳生的头,“赶紧穿上了鞋,休息一下。”“知道啦,嫂子。”柳生笑着,女人啐了口:“没正形。”语罢扭着纤腰出去了。
      柳生敛了笑,入冬了,战士恐怕也吃紧了,樊昭自然不会亲来。嫂子恐怕是在试探他,真是多虑了啊。柳生将面上的妆洗净后把钗子收了起来。,柳生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窗外天色已然昏沉,暮色重重,怕是要落雪了。
      今年的雪似是来得比以往早呢。
      二十二
      纷纷的雪粒落下时柳生正在试妆,波斯进的螺子黛质量上乘,价格亦是不菲,很适合这群爱美的姑娘们。女子最贵不过青春年华,一弯蛾眉,迷了多少的少年心事。
      疏落有致的远山眉让柳生多了几分冷冷的艳色,柳生满意地放下眉笔,笑问:“如何?”为姑娘们化妆,总得先让她们看看效果,为了动人姿色,她们似是要将以后的青青韶华都抵在画笔之下。
      “不错。”先夸赞的却非女子的声音,柳生一愣,险些将眉笔掷于桌下。回眸,樊昭立于门口,挺拔的身形刺痛了柳生的眼。
      “将军来做什么?”姑娘们退了下去,把空间留给两人,“我本以为大人已经明了。”柳生淡淡地开口:“若是寻乐子,大可去对街的勾栏。”樊昭的脸在灯光下半隐半现,柳生有些看不清。樊昭上前,柳生这才看得分明,樊昭一身利落的骑装,右脸上的伤囗有些骇人,柳生被吓了一跳,抓紧桌道:“莫不是三更半夜来吓唬人?”樊昭没有回话,一双眼中藏着太多柳生看不懂的话,他也不想懂。 “今日得了空……”樊昭欲言又止,明日一早便又须北上。柳生有些好笑,这人莫非刚从边关赶回就跑来了这?柳生没让他进来,樊昭竟也真停在门口:“……待我凯旋归来,我便再娶你一次,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宁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移。
      柳生默然,垂眸点燃了灯,而后抬眉一笑:“大人请进吧。”暖黄的灯光映得柳生的眉眼越发出尘,盈盈的笑意像水波似的漾开,又匿于清浅的眉端,樊昭一时竟看痴了,回神后迈步进了房门。
      “那么我便等待大人的佳音了。”柳生将灯芯用银针拨了拨,光芒便又明亮温暖了几分,柳生在这越发亮起来的灯光中却显得越发虚幻,樊昭生怕他就此消失,竟上前握住了柳生的指尖。
      柳生惊讶的挑了挑眉,樊昭抿紧薄唇,半晌后才开口道:“为我抚琴一曲吧。”柳生将指尖自樊昭生着薄茧的掌间抽出:“好。”
      柳生的手指纤细修长,每一寸都恰到好处,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温柔的不可思议。纤指勾动琴弦,柳生不抬头也知道支着太阳穴坐在桌前的樊昭正透过灯光仪一瞬不移地看着自己,眼神疲惫而深情。
      琴弦断了,发出“铮”的一声柳生抬眸:“见笑。”樊昭没说话,轻轻勾了勾唇。“大人,如果你在正月十五还未回来,我可就嫁给别人了。”柳生将手放在琴上,直视樊昭的双眼,“柳生不愿做的,无人能强迫,同样,柳生下做的也无人能阻止。”
      樊昭目光柔软,他牵起柳生的手,在柳生沁着凉意的指端亲亲一吻,干燥的唇一触即离,柳生怔怔地盯着樊昭浅浅的微笑消失在视线尽头,而后轻轻吹气,熄了桌上亮着的灯。
      征战前切不可错了将士的锐气,这点柳生还是明白的。
      二十三
      樊昭没有回来。
      正月十五,黄道吉日。将军失了约定。
      “城守住了。”柳生轻抿红纸,在听到下一句时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樊将军殉国了。”柳生将口脂抿匀,颔首,头上的凤冠明艳夺目。
      “柳生……”“我说了,若他不回,我便嫁与旁人。”柳生拎起大红的裙摆,婚服红的嗜血,似是谁的眼中流出的血泪,在繁复的褶皱间流淌。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柳生上了花轿,一滴泪自他的右眼中流出,将他面上的妆微微晕开,所幸无人察觉。“是他失信了。”落下的泪饱满剔透,比凤冠上最大的明珠还美上三分,却了无痕迹。
      将军啊,说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
      二十四
      雪下的越发大了。
      是将军在怪他吗?柳生站在庭院中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可是将军是你先失了约。
      晶莹的雪还没待柳生细看便溶在了掌心,化成水自指尖滴下。
      身后有轻巧的脚步声,一柄伞撑在了柳生头上。柳生回眸一笑,便被长相清雅周正的男子握住了手:“怎么又站在外面?”不带责备的责备含着无奈的宠溺。
      “周郎。”柳生轻轻地唤了他一声,男子解开斗篷将柳生抱至怀中:“回屋吧,外面冷。”
      成婚不过半月,柳生更感面前之人的体贴入微,自红袖楼一见这名唤周谨的书生便对柳生上了心,婚后更是对柳生照顾有加。只是,柳生不爱他。
      “柳生?”“回去吧。”柳生回过神来,任由男子护着他回了屋。
      男子拂去柳生发间的雪,边走边温声道:“头发都湿了,先回去擦干……”
      “嗯。”低低的话语被掩在了雪中。
      二十五
      柳生醉了,在樊昭第二年的祭日时,柳生酩酊大醉。被周谨抱到床上时柳生忽然想起嫁给樊昭的那天,樊昭将他从花轿上抱下来,他是见过樊昭笑的。
      那笑像春风十里,可终究还是被埋没在漫天大雪中。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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